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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灰冠 ...

  •   第一章灰冠

      黄昏像灰烬落在边境小镇。铁与烟的气味压着喉咙,钟楼的影子拖得极长,像一枚倒伏的十字。
      黑马踏过碎玻璃与弹壳,蹄铁击在石面上,沉而稳。它的名字叫无影,披毛被火星熏出不规则的深痕。马背上的人收缰停住,披风末端还在冒着细碎的尘。

      她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指节瘦白,血色淡得近乎透明。胸前的白色领结被她理了理,动作克制得像礼仪课上的一笔。她抬眼看向街道尽头那座倒塌半边的礼拜堂,黑穹顶被炸开一个洞,风从洞里穿过,吹动破碎的圣像画——金色的羽饰在暗处闪了两下,就像临死前最后的光。

      她翻身下马。

      有士兵倒在门槛边,胸口被烧穿一片,咳起的血已经发黑。旁边两名民兵紧张地抬枪看她,她没有看他们,只蹲下去,手指按在那士兵的喉结上。

      “别碰他!”有人喝止。

      她偏头,目光像在看一枚失去意义的印章,然后又温顺地落回那具快要冷透的身体。她把小巧的金属瓶咬开,药液滑到舌根,苦得像一小块铁。刺痛随之退去一层,她的耳边也静了下去——世界的噪音后退,而另一种声音被推了上来。

      那士兵的嘴唇动了动。旁人只看见气息将绝的人做出徒劳的啮语动作。
      而她听见了。

      “……不是叛军……第十三阶……”
      “钟第一次响时……钥匙在——”
      “别去钟楼……他们在上面等……”

      声音极轻,像风从裂缝里钻过,带着被火烫焦的甜腻。每字每句都带着死亡的重量,沉入她的耳骨。

      她把瓶盖合上,低声回了一句只有死者能听懂的古话,像是给亡者施的礼:“你的话,我带走了。”

      民兵踉跄后退,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她起身,抬手扣好领口,抖落披风上的灰。无影在她背后喷了口热气,似乎也闻到了钟楼方向传来的焦糊与冷风。

      “你是谁?”一个清亮的女声在烟里响起。

      她循声看过去。
      礼拜堂阴影下,一队穿墨蓝制服的人缓步而来。走在最前的女子身形细瘦,风把她肩章上的银线吹成一束微光。那女子停在三步外,摘下手套,与她对视——眼神干净、冷静,不像民兵的慌乱,也不像军官的傲气,更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刀。

      “帝国调查院,洛颂。”女子报出自己的身份,“黑马骑士,从中线战场失踪的活体武器,疑似引发三处边境冲突……你,跟我们走。”

      民兵们的枪线上抬。她没有看枪,只看那名叫洛颂的女子眼底一瞬间掠过的东西——不完全是敌意,也不是惧怕,更像是对某种不合逻辑之物的警觉。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几乎没有波纹:“你拦不住我。”

      “我知道。”洛颂的声音很平静,“但你现在正站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她分辨了一下洛颂的语气。她的视线掠过洛颂身后的随从与记录员,最后落在钟楼。风从那儿下来,带着空洞的回声。
      “第十三阶。”她轻声说。

      “什么?”洛颂皱眉。

      “他告诉我的。”她朝脚边的尸体点了点,“钟第一次响时,钥匙在第十三阶。不是叛军动的手。上面有人在等。”

      周围空了一下,仿佛连烟雾也迟疑了。民兵的手指在扳机上抽动,记录员的钢笔停顿,只有钟楼里传来什么被风吹动的轻响。

      洛颂没有回头看钟楼,只盯着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会去。”她淡淡道,“你们这种人总会去。”

      洛颂的唇角几乎看不出地动了一下——像是承认,又像是警告。她抬手,示意收起一半枪口:“把她带回去登记。”

      两名民兵小心试探性上前。她的手指在披风下拂过腰侧,一个指节大小的金属“雀”被她弹到半空——金线收束,小装置无声地落在破洞的窗棂里,像一粒粉尘。她这才抬脚往前,步履平稳,像走进自己挑选的麻烦。

      走过礼拜堂的门槛时,冷风从洞顶直灌下来。钟楼里,某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沿着阶梯往上爬。她看也不看,仿佛已经把那里的地图装进眼底。祁澜与她并肩半步,像是押解,又像同行。

      “姓名。”登记的官员翻开册子,羽毛笔悬在半空,紧张到手心冒汗。

      她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只落在窗沿上的风干昆虫。
      人的名字,往往是别人给的。可她的名字,是她对世界下的注解。

      她轻轻开口,声音清冷、短促,像一个句号落在灰烬上:

      “安弭。”

      笔尖落纸,发出微弱的一声。
      洛颂的目光从她的侧脸滑过,落在那两个字上,指节轻轻敲了敲文件板,像不自觉地与钟声对时。

      远处的钟楼低低地鸣了一下——现在不是整点,像是谁用手指轻触了那口旧钟。

      无影在外面扬了扬头,铁蹄刨了一下地。礼拜堂上方的破洞吹下新的风,掺着潮湿的灰尘气。

      “第几阶?”洛颂问。

      “第十三。”她答。

      “你确定?”

      “我从不会记错遗言。”

      她的眼里掠过一瞬若有若无的疲意,像溢出的墨被她按回纸里。她把披风扣得更紧,侧身对洛颂点了一个近似礼节的弧度,既不是臣服,也不是挑衅,只是宣布——她将前往,任何人都阻拦不了。

      “把人押到后厅。”

      洛颂盯着安弭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这女人的步伐极稳,像习惯在摇晃的甲板上行走的人;她的胸口起伏微浅,左肩略紧,说明她在忍痛;而她的手,始终离披风下的什么东西不远——那大概不是武器,而是某种维持她机体的器具。

      “你还有别的信息要交代吗?”洛颂问。

      安弭停了一瞬,回头看她。她的眼睛在阴影里像一枚冰冷的金属片。
      “还有一句,”她说,“那人说,‘天使会坠落。’”

      “天使?”洛颂的眉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教会的术语,出现在一个边境士兵的口里,太不恰当了。

      “你们教的天使。”安弭回答,“或者只是害怕的人给凶手取的名字。”

      洛颂盯着她,像要在她的瞳孔里找出隐蔽的笑。
      “第十三阶,钟第一次响时,”洛颂复述道,“钥匙在上面。不是叛军,是‘天使’。”

      “是。”安弭把那枚金属“雀”的回馈线索收进掌心——钟楼内的气压正在被人为改变,阶梯上有三处预埋的火药腔,第一处在第九阶,第二处在第十三阶,第三处在平台下。她的唇角淡淡地弯了一下——不是笑,是确认。

      钟声又轻轻地响了一下,比刚才更清楚,像人从梦里醒来前的喟叹。

      安弭抬头看向钟楼。
      “走吧,”她说,“我不喜欢让死者的话等太久。”

      洛颂没有看她,侧过身对随行人道:“钟楼外围清场。其余人,跟我上去。”

      安弭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她迈过门槛,第一脚踩上石阶,灰从鞋底滑下去,像细小的羽毛。她在第八阶短暂停了一瞬,斜眼看向墙缝,像和一只藏得很好的鼠道打招呼——然后继续往上。

      第九阶,空响。
      第十阶,风声改变。
      第十一阶,洛颂身后的呼吸变得整齐。
      第十二阶,光线忽暗。
      ——第十三阶。

      远处,旧钟像被轻轻击了一记。
      “钥匙在——”亡者的声音又一次从她耳边擦过。

      安弭伸手,按在第十三阶侧面的石块上,像抚过一段很久以前写下的句子。她用指尖轻轻顺了一下隐藏的缝,扣住某个几乎不可见的金属钮。

      “别——”洛颂的声音还来不及落下。

      咔嗒一声。
      石阶里有什么被解开了。

      楼上忽然传来鞋底摩擦木板的刮声,紧接着是一个带笑的嗓音,轻飘飘从高处落下:

      “欢迎。”

      风穿过破洞,一纸残破的羽饰画飘落,贴在安弭的肩上。她抬手拨开,像拨开一个将熄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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