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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失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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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每当他想放弃一切,不再挣扎,就此沉沉睡去,再不要醒来的时候,总有一只手稳稳托起他的身体,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陌生的气息在鼻间环绕,后心处传来的温热混着强劲的内力涌入血管,将那些妄图把他拖入深渊的暗色一点点碾成齑粉。
唐阙千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每一次短暂的苏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和遥远的呼唤。
冷汗湿透衣衫,他难受极了,却无法摆脱困境。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是医护人员么?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这样的天气还出外勤,不容易啊……只是……那么大的广告牌砸下来……
“爸,”宽厚的大掌覆在伤处,如父亲般温暖的怀抱让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喉间溢出细碎的呜鸣,“我疼……”
“……不疼,吃了药就不疼了。”
内力再次流转,这次更轻柔、更温和,像春日溪水漫过心田,缓解了他的不适。
“别怕,我在。”
四个字落入耳中,跌进心里,唐阙千蜷在那人怀中,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再次昏睡过去。
“老魏,这还有的救么?”李达急得在木板床前团团转,“两天了,怎么反反复复的?”
“你当是剁个胳膊砍条腿,包住不流血就行了?”魏清轩没好气道:“脑子被砸,一时麻木,那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罢了,他这伤能活到现在才是奇迹。”
“我还以为砸歪了,没想到这般凶险,天妒英才……呸呸呸,小子你可千万不能死,睁开眼睛看看,你立功了嘿,那龟孙被我们抓住的时候直接吓尿了,我骗他说菩萨显灵把他的脸直接印在通缉令上他都信,”李达摸了下唐阙千的额头,“烫的都能煎鸡蛋了,老魏,有没有办法快点降温,烧傻了怎么办?你这笨徒弟行不行啊?哎,说你呢,小兔子,拧个帕子磨磨蹭蹭的,我来!”
魏清轩挥退药童,向靠坐在床头的指挥使请示,“大人,药浴备好了,属下抱他过去?”
唐阙千年有十七,身形却异常消瘦,就算在诏狱里关了几个月,和他那十五岁的弟弟比起来,也显得过于单薄了,别说李达能一只手把他提起来,非武将出身的魏大夫扛他也不费力气。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用内力吊着唐阙千一口气的指挥使陆大人抬了抬眼皮,没等他们动手,已站起身,自己把人抱走了。
抱就算了,还扒人家衣裳,高大的背影往那里一堵,少年的身子被挡的严严实实。
李达:此等小事竟劳烦我们指挥使大人亲自动手,该说他人好,爱惜人才呢,还是爱惜人才呢,还是爱惜人才呢?
反正不会有第二个原因了,对吧……
唐阙千失去意识坐不稳,放进水里就往下滑,李达正想问用不用让药童帮忙扶着点,就被某火红火红的飞鱼服砸了满头满脸。
等他手忙脚乱的把衣服拨开,露出眼睛去看的时候,他家指挥使大人已经坐进浴桶里去了。
李达:……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夸夸我们魏清轩魏大夫了,眼不乱瞟,面不改色,动作娴熟的收了银针,写医案去了。
李达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原本滚烫的肌肤逐渐降温,唐阙千乖巧的趴在陆启渊怀里,陆启渊的掌心则贴着他的后背,想来是怕突发意外的时候不能及时护住对方心脉,所以格外小心。
嘶~这画面怎么看着如此温情呢?李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够没?”
闭目养神的指挥使大人语气平淡,但李达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看够了!”不对,“卑下没看大人!卑下去给大人取换洗的衣物!”
“嗯,顺便给他也换一身。”
“是!”
李达同手同脚转身,然后飞一般冲出去,找到守在外边的陶咏陶小旗。
“轻点,轻点,李大人,怎么了?我家大人有吩咐?”
陶小旗官不高,但因为是指挥使身边得用的人,谁见了不礼让三分?李达这蛮子,都快把他胳膊拽脱臼了。
李达很无辜,“我也不是故意的。”
道了歉,赶忙把上边的吩咐说了。
陶咏听完就愣神了,“我家大人,抱着那小猴子……一起沐浴?这位唐小公子以前认识我家大人?”
“你问我我问谁?”李达,“您老才是贴身伺候的那个,我以前见指挥使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您问我呐?”
陶咏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非常蠢,他负责照看陆启渊的日常起居,那位大人和谁熟识与谁亲近,他不能说完全了解,大部分心里也是有数的,那只小猴子……没记错的话,还是前两天刚被眼前这位李百户推荐的。
说是推荐,不如说撞见,管卷宗的文书和李达有私人恩怨,不肯痛痛快快的让他抱走卷宗,两人在值房里争吵,吵的声音大了些,好巧不巧的就被恰好路过的陆启渊撞了个正着。
“大人!您请看这小像!那唐四郎说他可以凭借别人的描述画出相应的脸来,卑职觉得或可让他一试。”
陶咏当时也跟着瞄了一眼,确实画的不错,是从未见过的技法,如果真能复原贼子相貌倒也省了他们的事,就算不行,大家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陆指挥当即拍板,让李达把所有卷宗都找出来,抱走,自己也跟着去看看那少年是如何作画的。
陶咏临时有任务,外出了一会儿,等他后半夜回来的时候,唐阙千已经画完画儿,去鬼门关前溜达了。
“我家大人这般心善?”
单论唐某人的画技,陶咏是佩服的,但若评价他本人样貌……十分最多给两分,其中一分还是同情分。
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跟只猴子似的。
莫非是因为“糖”的缘故?
谁也没有料到,仅仅只是在普通的制糖工艺后边增加了一个步骤,就让市面上常见的黄糖变成了比雪粒更白的白砂糖!
“跟我来吧。”
既然是上边的吩咐,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陶咏当即带着李达前往职房。
为了方便处理公务,他们陆大人经常留宿北镇抚司,久而久之,办公的那间屋子就成了半个家,公服常服都备着,要给他找身衣服不难,可另一位就不好办了。
按理,唐阙千是囚犯,还是死囚,得穿囚服,可看指挥使大人那态度,怕不是拿套杂役穿的衣服回去都得挨顿眼刀子。
“要不,出去临时买一身?”反正这药浴怎么也得泡一两个时辰。
“有道理!”李达撒丫子往外跑,“谢了兄弟!回头请你吃酒!”
陶咏在后边应了一声:“我先把大人的衣服送过去……”
他家指挥使怀里抱着的那不是个人,是金疙瘩!
给他他也得护好了,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
谁知道那金疙瘩还能不能弄出什么更值钱的好玩意儿。
刚走到药房门口,被魏清轩的小药童拦住了,“师父说大人小憩,不让打扰。”
好吧。
衣服放外间,掐一把小孩的脸,陶咏摸出陆启渊吩咐他找工匠做出来的新糖,“甜么?”
“甜!”
“陛下那里都还没送样儿呢,先便宜你了。”
“嘿嘿~”
小药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没什么心眼,陶咏特喜欢跟他玩,便有事没事的投喂些零嘴,逗他开心。
“屋里那哥哥怎么样啦?”
“还晕着,在喊‘爸妈’。”
“‘爸妈’?”
“师父说就是‘爹娘’的意思,不过咱这边的人不常用。”
“我知道。”陶咏摸摸下巴,这唐猴子不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跟谁学的口语?别不是抓错了吧?那可闹笑话了。
谁把人拘回来的?孙千户?大人先前还吩咐他去核实一下,没听说唐家谁会画画,还画那般好……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陶咏还没去找孙行呢,孙行自己摸过来了。
“陶小旗。”
“孙大人。”
“指挥使可还在里边?”
“自然。”
嘶~还没走啊?那位大人在,他不好硬闯啊~
“那个画画的小子,真是我抄家抄回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
陶咏礼貌微笑,“孙大人若是好奇,不如自己进去看?”
“不用不用,我就是路过,”孙行轻哼一声,“郑银子那混蛋,沾了手下百户的便利,把采花贼给逮了,得瑟个没完,我就是好奇,这唐四郎是怎么画出那惟妙惟肖的画儿来的。”
陶咏依然很客气,“不如我现进去禀报一声,说您有要事,陆大人肯定见您,您就能顺便瞧见那唐家四郎了。”
“哎!别别别,哥哥我改日再来。”孙千户转身想跑,被陶咏给拉住了。
“孙大人,先别急着走,小人有事请教,”陶咏笑咪咪,“指挥使大人让我问问您,这唐阙千在家待遇如何?您去抄家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您不来,我等会儿也要去找您呢。”
说起这个,孙行来了兴致,他抄过的府邸不说有千八百户吧,两位数总是有的,拘过的人就更不计其数了。
但这唐家四郎绝对是让他有印象的人之一,因为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孙行差点以为找错人了,那少年被压到自己面前时,看起来着实不像个少爷。
唐家下人说,唐老爷不待见自己这位嫡次子,关在后院里不闻不问。但传言到底是传言,没见到本尊之前,孙行觉得传言夸大了,见过之后,他觉得,传言真是往好里说了。
“何止不待见,简直是根本不把人当人,唐四郎能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啧!”孙行左右看看,拉着陶咏蹲在廊下,“这些我没和郑银子他们说过,那唐四郎……”
陆启渊抱着唐阙千靠坐在浴桶里,手指摩挲着怀中人后心处几道旧伤。
那是被人取用心头血时留下的痕迹,陆启渊见过,在一些邪教典籍上。
也不知这少年几岁开始遭罪的,有些痕迹很轻,快要消失不见,有些则很重,大约是近几年的。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火钳留下的烫伤,藤条抽打的鞭伤,以及多处淤青……
每个犯人被抓进诏狱时,都会被赏一顿杀威棒,然后再问话,目的是让他们老实些,别想在锦衣卫面前耍滑头,不然有他们好受的。
可到了唐阙千这里,背后反倒没多少棍棒痕迹,大约是行刑的狱卒看他可怜,没有痛下狠手。
“能活到现在,这小子真是命大。”李达看见他这一身伤时,也不由感叹。
唐阙千说,他想要自己的亲爹去死,想要兄弟们去死,他不想和他们一起上路,是发自内心的。
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对那些人的怨恨也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陆启渊垂眸,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眼底暗涌翻腾。
他见过太多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可像唐阙千这般平静发疯的却不多见。
有趣……
“你若想报仇,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但在此之前,你得醒来。”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唐阙千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应。
浴桶里加了新的热水,药香弥漫开来,与空气中细微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少年郎的身体非常瘦弱,仿佛稍一用力就可以掰断,但那股顽强的生命力却异常鲜明,令人无法忽视。
“你恨他们,”陆启渊继续道:“活下去,才能让仇者痛,亲者快;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怀中的人依旧没有反应,陆启渊也不急,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几片漂浮的碎叶上。
那些细碎的叶片随着水波晃动,像极了人内心中深处某些挥之不去的执念——无声无息,却始终存在。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唐阙千突然颤抖了一下,原本松弛的肌肉骤然紧绷,连带着身体都僵硬起来,陆启渊立刻调整姿势,将他搂得更稳,同时运起内力护住他的大脑和心脉。
“醒来,”他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你该醒了,唐阙千。”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唐阙千猛地睁开了双眼。
目光涣散,视线毫无焦距,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般挣扎着想要逃离,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如何拍打,都无法挣脱那个温暖的牢笼。
“看着我,”陆启渊加重了力道,手掌扣住对方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是谁?”
唐阙千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从最初的慌乱逐渐变得迷茫,最后竟涌上一层泪意。
他盯着眼前人,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别哭,”陆启渊用拇指擦去他眼角滑落的泪水,“你已经安全了。”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安抚的作用,唐阙千冷静下来,“陆……指挥?”
“嗯。”
唐阙千的表情有些奇怪,他闭上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双手来回乱晃,“抱歉,我看不见,我们在哪儿?为何……在水里?”
陆启渊沉默片刻,喊人:“魏清轩!”
一直侯在外边的魏大夫应声入内,“大人?”
看见唐阙千从昏睡中苏醒,魏清轩先是测了测对方额头的温度,然后扒开眼皮看了一下瞳孔,最后执起少年人的手腕搭脉。
“脉象虚浮无力,气息虽平稳些,却仍有滞涩之感,至于眼睛……”魏清轩顿了顿,伸手在唐阙千眼前晃了晃,确定对方毫无反应后才说:“或许是之前受创时气血逆行,淤塞了眼络所致,需观察几日才能下判论。”
意思是运气好,淤血散了,或者被吸收了,就能复明。反之,会很凶险,淤血不仅压迫视觉神经,还可能产生病变。
唐阙千原先还有些慌乱,生怕自己用眼过度,伤了眼,听到这里反而不急了。
按照一般的穿越文套路,他就算要瞎,也不是白瞎,肯定有什么剧情在等着他推动,而且多半瞎不了太长时间,不然“主角”怎么继续装逼,怎么祸害原著,怎么改变历史?靠打嘴炮么?
那种偶尔出场,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世外(重音)盲眼(重音)高人形象,是配角才有的待遇,请务必不要按他身上,谢谢。
我可是要当【主角】的男人!!!
唐阙千在心里哀嚎,双手撑着前方想要直起身……
等等!他手底下这软硬适中,富有弹性的……的……的……是什么……
热海绵?呸!热……热面包……呸呸!热……咳咳……怎么摸着有点像……
“很好摸?”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嗯。嗯……”唐阙千脸上龟裂出一道道细微的痕迹。
“摸够了?”见他收回手,那人轻笑出声,“不再摸一会儿?”
“不……不用了……”唐阙千猛地向后弹,然而,膝盖一滑,失去平衡的他又跌了回来,直接撞上了陆启渊宽广有力的胸肌。
“竟是个小色胚。”陆启渊捏着他后颈把他拎起来,发现人又晕过去了。
旁边的魏清轩一阵无言,只能轻咳两声表示,病人醒来就没太大问题了,不过还是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体力。
“这次最多睡两三个时辰,暂无性命之忧,大人请放心,不影响问话。”
陆启渊“嗯”了声,将人打横抱起,不多时,换到另一只浴桶中,等两人都洗干净了,才唤陶咏进来。
陶咏捧过浴巾,眼观鼻,鼻观心,压着声音道:“大人,您的衣服在这里,唐小公子的稍后送来,已经着人去买新的了。”
属下很识相,很好,很满意,陆启渊淡淡开口:“还有呢?”
陶咏低声汇报:“孙千户刚从外地回来,听说画像的事以后主动找了过来,属下按照您的吩咐,跟他打听了一些……”
“强行借运?!”
孙千户本是蹲在廊下和陶小旗说悄悄话,刚说到关键部分被某些人一惊一乍的打断了。
“卧槽!程少彬,郑银子,你俩属兔子的?”
被抓包的程郑二人很没诚意的点点头,“对啊对啊,我们属兔子的,你快说,强行借运是什么意思?”
“唐侍郎向儿子借运?”程少彬。
“还是整个一大家子都吸血?”郑银子。
孙行,“……”
突然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了是怎么回事?虽说这北镇抚司里没什么秘密吧,你二人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听别人墙角啊。
“孙兄,别吊兄弟胃口嘛,回头把我家李百户借你,让他也帮你破案总行了吧?”郑银子,郑扒皮难得大方一次。
“我要他干吗?画又不是他画的,”孙行蹲的腿麻,“哎呦,中午了,该吃午饭了。”
人还没站起来,肩膀被一左一右按住了。
“早着呢,不如咱兄弟俩先去校场上练练?”程少彬笑得人畜无害。
“小人虽不通笔墨丹青,但对武学略有心得一二,”陶咏人畜无害2.0,“家师常教导我,要勤修勤练才能长进,孙大人,咱也陪您去校场练练?”
孙行:“不用不用,怎好劳烦陶小旗,呵呵。”
陶咏的师父,永明帝的贴身护卫,大内第一高手。
陶咏本人,十个自己加起来,大概能把这人按住……吧……吧……吧……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唐阙千出生的时候,不是有师太断言,他将来有大造化么,于是……”
于是一家人就把他当了个宝,两三岁之前,唐阙千还真没吃过苦,唐傲也曾把他捧在手心里,真心疼爱过。
只是小孩子越往大长,这五官看着越不像唐家人,尤其弟弟出生后,两张脸搁一块儿对比,差异就更明显了。
唐大人心中有疑,不是没怀疑过娇妻的那位老相好,可奇就奇在,跟娇妻秉烛长谈了一夜之后,他没去找那老相好的麻烦,反而把唐四郎丢进后院,任其自生自灭。
“唐阙千可以说是被家里的烧火婆子拉扯大的,”孙行道:“后来婆子走了狗屎运,闺女被吏部的通政看上,纳为小妾,一家人跟着鸡犬升天。”
唐侍郎当时还只是参议,放京城外边,别人或许能高看他一眼,然,在城里边,随便哪个门头掉下一块砖都能砸出三个五品官的地方,他这官职就不够看了。
“烧火婆子临走前,拜托了洗衣妇人照顾他,这次倒好,洗衣妇人没嫁闺女,直接在河里捡到半块金子,”孙行摊手,“洗衣妇人发达了,也不来了,又换了一位洗衣裳的姑娘,姑娘自己没嫁人,也没捡到金子,你们猜怎么着?人家亲爹找来了,竟是那‘醉仙居’掌柜的老东家,胡大善人走丢的爱女!”
“呵——”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么玄乎?”
“好几年前的事了,刚听的时候还以为他们忽悠我,谁敢这么写话本,不得被人砸了摊子?”孙行啧啧两声,“后来吧……没什么玄乎事发生了,但唐侍郎的升官速度你们也知道,蹭蹭蹭的,听说他还推却了几次,要不然,可就不只当个右侍郎了。”
“这事我也听说过,”郑银子附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不想往上爬,要不是他这些年有意推让,早就是左侍郎了,问鼎尚书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家里仆人一年一换,我还是从他家老太太身边的姑姑嘴里知道这件事的,强行借运,你们猜怎么借的?”孙行神秘兮兮道。
“怎么借?”三人好奇。
孙千户露出阴森森的表情,“啜其肉,饮其血。”
“靠!”郑银子爆了句粗话,“姓孙的你别吓唬我!”
“吓你做什么?”孙行摊手,“我快把那婆娘抽死了,几个跟着我的都听见了,要不你现在亲自去问问,我在这里等着你。”
“您继续,您继续,孙兄您接着说,”郑银子拍拍胸脯,“我胆小又不是一两天了,你知道的,逗小孩的鬼故事都能把我吓破胆。”
孙行对这位同僚的胆量想来是多有了解,懒得跟他计较,接着说:“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把他当作一盘菜,隔上一年半载的就来这么一次。平时也不好好养着,怕他有力气跑路,小陶你看见了吧?那身子,那样貌,跟逃荒的难民有什么区别?搞不好难民看着都比他像个人。”
“嗯……”陶咏嘴里挺不是滋味,“像只秃毛猴子。”
“这么惨?”郑银子抽抽嘴角,“太不是东西了吧?触景生情四个字唐侍郎他占了俩?”
世人常说,锦衣卫铁石心肠,不把人当人,但就连孙行这种经常跑现场拿人的家伙都对唐阙千生了恻隐之心,想必那少年郎当真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一大家子就没个心疼他的?”
“有,不过不是他娘,是被赶出府的二夫人,”孙行道:“二夫人为人和善,从不苛责下人,早年带着三姐妹活不下去,还是烧火婆子帮她介绍活计,两人多有来往,经常聊起唐家后院那点事,二夫人同情唐四郎,悄悄给他递过吃食。因是被休弃的,又和唐家谋害亲王的案子没什么干系,禀明指挥使之后就放了。”
“我家大人就是那时候知道唐四郎的?”陶咏问。
“应该是吧,你才是贴身伺候陆大人的,问我呐?”孙行。
陶咏在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被打击,“不能怪我啊,我家大人……从未对唐四郎表达过关注……”
根本就是不闻不问,搞不好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唐傲对外只说嫡次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不让他出来,也不见外人,谁知道他在家里做这缺德事呢?”孙千户摇头,对唐阙千的遭遇很是同情。
不过他们做锦衣卫的,见惯了人间是非,同情归同情,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曾经有个刘百户,施舍给犯人一只馒头,那犯人吃得急,不小心噎死了,转头姓刘的就被南镇抚司的兄弟请去喝茶了,怀疑他收了钱,毒杀嫌犯,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两个月才放出来。
李达当时也只想着救人一命,至于救完了,不好意思,哪里来的,还得送回哪里去,顶多口头警告几声。
“奇怪,”陶咏忽然道:“如此猎奇之事,我怎没在卷宗里见过?”
陆启渊看重唐阙千,自然要把他调查的清清楚楚,陶咏亲自去翻的旧档,如果早见过这离奇事,不可能没印象。
“你看漏了;卷宗归档时遗失了;文吏觉得离谱根本没往上写。三选一,你选个?”郑银子双手抱胸,“那唐四郎真失忆了?”
陶咏摇头,“不晓得,我见着他的时候,人已经昏过去了。”
但不管真失忆假失忆,反正已经引起了指挥使大人的注意,就那短短半个晚上,唐阙千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若他能挺过去,估计北镇抚司里几个专职画通缉令的文吏都得找他拜师。
还有……糖——
知道唐阙千提供制糖方案的目前只有当时在场的李达、魏清轩,和后来被吩咐办事的陶咏,以及郑银子。
估计等上呈陛下后,也不会瞒着孙行和程少彬,这都是自己人。
糖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堪比盐,甚至比盐还要更高些,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尝到一口甜滋味,便是达官显贵,日常用度也需精打细算。
唐阙千那制糖的法子若能大范围铺开,不仅能解朝廷赋税之困,更能让锦衣卫在陛下心中再添些分量——尽管已经很看重了,但能在陛下面前讨个好,总归不是坏事。
“陶大人——”
“药童叫你呢,”程少彬拍了拍陶咏的肩,“肯定是陆大人在找你。”
“我去去就来。”
陶咏离开没多久,李达就风风火火的从外边跑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花红柳绿的衣裳。
“老、老大,程大人,孙大人,”李百户挨个叫人,对上他们贼兮兮……咳,正直的目光,下意识后退两步,“各、各位大人,有话好说,别打劫。”
程少彬:“不劫你,就问个话。”
郑银子扯过他抱着的东西,“衣服买好了?我看看,不是,你怎么还买女装啊?唐四郎是女人??”
“误拿,误拿,小的没注意。”他把银子往掌柜怀里一丢,抱起桌台上的成衣就往回跑,“这裙子……”
孙行道:“先留着吧,说不准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李达:?
程少彬:?
郑银子:你要穿?
“想什么呢?”孙行捶他,“前几日不是抓采花贼么,我想以后要是再遇到这事,可以在司里挑几个面貌清秀的新人男扮女装,你们想哪儿去了?”
郑银子立刻换了嘴脸,义正言辞,“孙兄所言极是……但我还是觉得你穿女装比飞鱼服好看!”
孙行的爪子有点痒,可惜,打不过旁边那个姓程的。
扭头,不和混蛋说话。
“那唐四郎除了画画厉害,还有何特别之处?”郑银子逗孙行无果,转头对李达说道:“别紧张,咱兄弟们正好手里没事,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聊聊。”
“呃,啊,好。”
糖的事不能提,陆大人下了死命令,李达想了想,说道:“眼睛亮算么?他那双眼睛,大大的,黑溜溜的,贼亮贼亮的,跟小鹿一样,老好看了。”
孙行:“那是饿出来的,你饿个十天半个月保证比他的眼睛还亮、还大。”
“那……不懂礼数算不算?”李达挠头,“基本礼貌是有的,会说‘谢谢’,会喊‘大人’,但是怎么说呢?呃,就是……感觉不到他对上位者的那种……那种……畏惧,对,就是这个,他把我错认成小兵,把魏医官当普通大夫,可指挥使大人穿那么一身火红的飞鱼服站他面前,他眼里只有惊叹,没有畏惧,更没有慌乱,就跟见了花魁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脸蛋瞧。要不是陆大人气场摆在那里,我看这小子都能嗷嗷叫的扑上去。”
程少彬:“……”
郑银子:“……”
孙行:“胆儿真肥啊。”
敢对锦衣卫一把手犯花痴,是觉得命太长还是命太长还是命太长?
因为失忆了,所以无知者无畏?这这这……
“这也不对啊,就算真有几分能耐,还色胆包天,引起了咱家陆大人的注意,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两个人泡一只桶里,玩鸳鸯戏水啊。
可怜的李达眉毛都快打结了,他晃晃手里的衣服,“真想不出来了,各位大人放我过去吧,里边肯定还等着呢。”
郑银子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来日方长,就算指挥使大人是闲着无聊,想从诏狱里提个人出来捏着玩,他们也管不着,纯来看热闹的,顺便研究一下上官喜好。
“唐四郎献了一种名叫‘石墨笔’的玩意儿,早上炉子里刚烧出来,我正打算试试,走,去我那里,给你们分几支。”
“怎去了这么长时间?”魏清轩催促,“大人等着呢,快些。”
小百户不敢说自己被堵了问话,只说成衣店里生意好,挤进去费了些时间。
指挥使大人没有苛责他,只在那堆衣服里翻出女装的时候冷眼扫过来:解释一下。
李达指天发誓,再一次表明:自己真的只是误拿,绝没有其他心思!
陆启渊思索片刻,吩咐道:“找个身形差不多的,在这里养伤,莫要让外人见了,他,我带走。”
说完,动手,亲自给唐四郎换了那套粉嫩嫩,缀着鹅黄色飘带,还缝了几朵小碎花的小裙子。
李百户直接惊掉了下巴,魏大夫左脚绊了右脚,陶小旗眨眨眼,脑补出一折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越狱大戏。
唐阙千在睡梦中似是感受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陆启渊安抚的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又理顺了他打结的头发,动作轻柔的仿佛在给少女梳妆。
“剪刀。”
陆大人伸手,三人挤做一团,争先恐后的去找剪刀。
陆大人“咔嚓咔嚓”,三人集体石化。
世俗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指挥使这、这、这……这是要替唐四郎断了和唐家的亲缘?
为了包扎伤口,魏清轩先前剪过一次,虽然剪的不怎么好看,至少还是长发飘飘,现在……直接剪到耳根去了……
“嘴都闭紧。”
三人缩缩脖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大人您放心!属下/卑下绝不多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保证不泄露大人与唐四公子的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