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抬起头》papercutV

3、初相见

　　好不容易找到司机师傅的位置，坐进车里的我早已汗流浃背，连忙让师傅把空调的温度打到最低。
　　车外腾腾的热气延绵不绝，整个世界像一个大蒸笼，而我就是蒸笼里无力挣扎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包子，只能接受命运的审判。
　　内外的气温差让车窗迅速起了一层水雾，我玩心大起，用手在车窗上涂涂画画。
　　我先画了个高高的小人，短头发，是于竟闻，在旁边画了个矮矮的小人，是我自己。
　　我戳戳于竟闻，让他欣赏我突发奇想的画作。
　　仅仅只过了一分钟，水滴就开始凝固向下滴落，两个小人的五官顿时面目全非，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非常的滑稽。
　　于竟闻拿起手机，嘴角含笑，一言不发地拍了一张照。
　　这张照片是后来他大学期间的壁纸，用了好几年。

　　一回到家，我更是直接瘫软在沙发上。
　　本来训练就累，浑身酸酸涨涨的，提不起劲来。加上高温的影响，更是腐蚀人的意识，让人昏昏沉沉。
　　我的意识朦胧了好一会，像一叶小舟在脑海中浮浮沉沉，真正清醒过来是被一阵诱人的香味唤醒的。
　　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才睁开眼睛。
　　于竟闻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一会洗菜，一会切菜，有条不紊。火锅底料的麻辣鲜香覆盖了整个房间。
　　于竟闻的厨艺其实不怎么样，平常我们家里都是阿姨在做饭，但煮个小火锅对他来说问题还是不大的。
　　咕嘟作响的小铁锅被端了上来，不断地冒着白色的热气，各种各样的食材在锅里翻滚，色泽鲜亮，看起来十分诱人。
　　我的胃直接闻香而动，顿时间饿的咕咕作响。
　　我迫不及待地坐在餐桌前，顾不得食物的温度了，直接夹起一块虾滑就往嘴里送。
　　一口下肚，本来饿的有些不舒服的胃瞬间被熨得服服帖帖的。此刻的满足，千金不换。
　　我和于竟闻对坐着，大快朵颐，言笑晏晏，他的脸在蒸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会替我把食物放在一边晾一会再夹到我碗里，他的细心和体贴是如春风化雨般无微不至的。
　　我当时想，或许这就是稳稳的幸福。

　　于竟闻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也不是我妈妈收养的孩子。
　　黄女士说他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家人。

　　于竟闻其实是黄女士在八年前资助的一个学生。
　　这些事都是后来我从黄女士口中知道的。

　　那一年，我的爸爸车祸去世，而我突然间高烧不退，卧病在床，我妈的事业也很不顺利，总有小人使绊子。
　　家庭和事业双重打击，我妈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朋友介绍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对我妈说道，多行善事，此局可解。

　　于是我妈在那一年资助了一个贫困山区的学生，供他来大城市求学。这个学生就是于竟闻。
　　我妈说她当时去学校考察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于竟闻。
　　可见世间确实有些事情是没有逻辑的，就这样不讲道理自然而然地发生，我们统称为缘分。

　　当时班级里的其他的孩子们都对这位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感到十分好奇，况且这位“客人”的穿着打扮跟孩子们平时接触到的人相比是如此的不同，身上穿着的风衣，脚上踏着的高跟鞋，手上拿着的智能手机，从头到脚都与这里不搭配，格格不入。
　　所以当黄女士出现在那个班级里的时候，几十道目光向她集中，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个遍，清澈乌黑的眼珠里盛满了好奇。
　　黄女士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些新的文具和书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更是把她团团围住，一个个仰起头看她，面露渴望。
　　听老师介绍，这本就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班级，班级里的孩子们家庭条件都不是太好，父母不在身边照顾，有些甚至连学费都快交不起了。

　　黄女士回忆说，于竟闻在那群瘦瘦小小的孩子们当中显得非常与众不同，他从不凑热闹，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一根快用到头的铅笔写着作业，对外界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的背挺得笔直，嘴唇绷得紧紧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因为气候干燥有些起皮。他看起来神情淡然，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倔强。不太合身的校服被洗的白白净净的，头发略长却一丝不苟，丝毫不乱。
　　黄女士对他的初印象很好，她觉得于竟闻就像小小的她自己，看似不太合群，实则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她觉得于竟闻是会跟她很合拍的一个孩子。
　　后来听老师介绍，于竟闻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沉默寡言但努力上进。家庭背景很简单，祖上一直是农民，爸爸妈妈很早去城里务工，早些年还会寄点钱回来，后来就断了联系，爷爷奶奶相继过世，现在在跟外婆一起居住。
　　外婆对于竟闻感情不是很深厚，把他视为一个累赘，是老年生活的一大负担，最多管于竟闻的吃喝，其他的就不怎么为于竟闻负责了。

　　黄女士在那个落后偏僻的农村生活了一个星期，村里人知道她是有钱的城里人，对她十分客气，那些孩子们的家长知道黄女士有资助一个孩子的打算，更是不敢把她得罪，还让自己的孩子多在黄女士面前刷刷存在感。
　　这一个星期的生活对后来的黄女士影响很大，在她的认知里，很难想象富饶的国土中真的会有这样一块黄土地，人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吃喝，只有活下去才能追求其他。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黄女士的报社有专门的专栏去报道这些事情，想吸引社会各界能伸出援手，给这些孩子到来一丝希望。

　　一个星期后，她把于竟闻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道：“我打算资助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
　　大学在当时对于竟闻还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词汇，在那样的山沟沟里，能完成义务教育亿是不易。
　　他面色平静，只是弯下腰鞠了个很标准的躬，不卑不亢地说道：“谢谢您。”
　　黄女士继续补充道：“我可以每个月给你汇钱，这是其中一种方法，还有一种方式是，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大城市念书。”
　　这倒出乎于竟闻的意料了。
　　他抬起头，直视黄女士的眼睛，脸颊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瘦削凹陷，他的眼睛黑不溜秋的，又大又圆，看起来十分真诚。
　　是一双没有被任何欲望污染过的眼睛。
　　他嘴巴微张，是一个看起来有点惊讶的表情。这是黄女士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生动的神情。在这一刻他才不那么像一个过于早熟的孩子。

　　去大城市，就说明要远离土生土长的故乡，离开日日陪伴的亲人和伙伴，去拥抱未知。
　　于竟闻嗫嚅半晌，看上去十分纠结，黄女士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一个答案。
　　好像只过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于竟闻觉得自己思考了很多，一团浆糊，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
　　他艰难地开口，嘴唇因为过于干燥而粘在了一起，开口说话的时候扯了一下有些疼，隐约冒出了几滴血珠。
　　他问道：“外面的世界大吗？”
　　黄女士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神了几秒，如实回答道：“非常大，大到你难以想象。”

　　眼睛所丈量的，脚步所踏至的，便是一个人心中的世界。

　　于竟闻选择了后者。
　　外婆也没有多说什么，对她来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于竟闻走的那天，外婆给他塞了好几罐辣椒酱和腌菜，这已经是一个贫苦的农村人能拿出的最好的离别礼了。
　　外婆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上了年纪而浑浊的眼球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这么瘦弱的身子骨，以后会挺拔成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会像院子里的胡杨树一样，茁壮成长，参天蔽日？
　　外婆摇摇头，让自己别去多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希望这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于竟闻，这起码证明了他在大城市已经站稳了脚跟。
　　有时候落叶归根反而不是人们所期望的。
　　外婆朝于竟闻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走回了自己的那间老房子，没入阴影之中，连背影都看不着了。
　　像是落幕之后功成身退的一位老演员。

　　我妈带着于竟闻坐飞机来到了榕城。
　　落地第一件事，他们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彼时的我体弱多病，一场小的风寒就有可能恶化成浑身发热，高温不醒。住院已经是我的家常便饭，几乎都要把每一个护士小姐姐的脸给记熟了。
　　那会我正在打吊瓶，躺在病床上浑浑噩噩。护士姐姐说我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了，中途没怎么醒过。
　　但在黄女士和于竟闻一起踏进我的病房时，我却好像对什么事情有感应一般，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一个陌生的少年映入我的眼帘。
　　瘦削，拘谨，沉默寡言，是当时的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穿着黄女士新给他买的一件黑色短袖，本该是十分合身的，但他却显得并不十分自在。病房内的消毒水气味有点重，他下意识地擤了擤鼻子，不小心跟我对视上的时候有些无措。
　　但我却觉得，他身上有着与我们格格不入的一种气质，是让人安心和舒服的一种感觉。

　　我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见了第一面，从此在彼此的人生之中留下了深深的羁绊和印记。
　　很神奇的是，从那之后，我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了，免疫力和体质也稳步上升。妈妈离开了原来的公司，自己开了一家报社，恰好遇到贵人相助，一时间风声水起。
　　于竟闻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融入了新学校、新家庭，成为了我的哥哥、我的好友、我的家人。

作者有话说

　　[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