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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1 我就像摆脱不了这些小事一样,摆脱不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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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氧对着民警凄然一笑:“你们来了正好,这样就能证明我是自杀的,而不是他杀的了。”
“别激动,妹妹,先把腿放回来,安全一点!有什么我们慢慢聊!你看你父母也在这里,要是当着他们的面自杀,他们这辈子都没办法走出来……你忍心吗?”年长些的民警持续温声劝诫。
年轻的民警小哥这时正好从郑氧室友那里了解完情况,闻言脸色大变:“哥!”他附耳向年长的民警交代几句。
听完之后,年长的那位面露难色,意识到自己刚刚很有可能踩了雷区。对于原生家庭糟糕的人来说,在此时主动提及原生家庭无异于催命符。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物业同事几人你看我啊我看你,最终齐刷刷地集中在柯颂身上——
趁着郑氧没反应过来,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将她从栏杆上抱下来的方法显然不可行,会导致他们这群外星人被一锅端,抓起来做研究。
孟嘉欣的特殊能力在此刻也派不上用场,夏般的特殊能力倒是能起作用,但她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出声让郑氧遗忘。
现在看来真正能起作用的只有柯颂,他可以隐身后将郑氧拽回来。此举100%确保双方安全性,哪怕在其他人眼中,郑氧是莫名其妙地摔在了地上。
柯颂面色凝重,压低声音:“这是她自己的课题,只有她自己打消了轻生念头,才是真正的放弃。否则只是一遍遍重蹈覆辙。”
岑雁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样的救援99%是失败的。但她还是隐秘地抱有一丝期待,期待郑爽“意外”摔下来后就能想通,放弃自杀的想法,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真的不试试吗?”
这不符合柯颂的处事原则,他没再心软,坚定地摇头,不参与他人的因果。
那边的谈判还在继续。
郑氧根本听不进劝诫,满目空洞地进入交代遗言的环节:“妈,我真的好累,我不想再被你指责乱花钱,也不想下了班还要调解家庭矛盾、和你吵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不能给你养老了。”
“这些都是小事,你不想就不要勉强。听妈妈的话,快下来!”
郑氧父亲附和招手:“是啊!这些都可以商量,快下来!”
众人暗叫不好,果然,郑氧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对,都是小事!但无数的小事就足以编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把我勒到窒息!
“我心神不宁,工作上犯了粗心的错误,大晚上被领导电话追着批评,要求立刻返工重做。你听见了,不仅没有安慰我,还和我领导同仇敌忾,就和我小时候切水果不小心弄伤自己时训斥的语气一模一样。妈,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是经常被刮皮刀弄伤手,甚至上次回家的时候你喊我削土豆,我也流血了,但我一声都不敢吭。因为我知道,等待我的一定是我不想听的。
“你说春天适合吃韭菜进补,坚持要给我做韭菜煎蛋,可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吃的就是韭菜。我从你决定要去菜场买菜的时候就强调了我不吃,但你愣是听不见,坚持要给我做。菜端上来,筷子还亲自给我拿好,非要把我逼得歇斯底里才勉强罢休。
“你总骂我乱花钱,说我房间那些装饰品无用,说我那几套睡衣不该买,像小时候那样,穿第二天要出门的衣服或者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就好。可妈妈你知道吗?我看到一些东西的本能反应仍然是好贵,总想着追求性价比。我其实真的很节俭了,你觉得我不该买的那些东西,只是我在经济允许范围内给自己造的一个关于公主的梦。
“甚至我当时冲你发火的时候很想直接倒掉那盘韭菜炒蛋的,但想到那背后的成本和时间,我还是放弃了。你觉得我真的不懂事,乱花钱吗?
“就像你说的,这些都是小事。但我就像摆脱不了这些小事一样,摆脱不了你,摆脱不了对这种没有话语权和决策权的生活的阴影。”
细雨持续撒向人间,不知不觉间,郑氧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就如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以沉默又决绝的姿态,在她的心上凿出血洞。
一通发泄后,郑氧的表情渐渐变得麻木,她胸脯起伏,剧烈喘息着,“妈,其实我今天应该要在公司里加班的,是为了送你离开,才特意请的假。你不知道吧?不过,知不知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就算知道,你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爱我,大三出国交换的项目半年就要花掉爸爸一年的工资,虽然家里条件不宽裕,但我还是很想去,你知道了,没多犹豫就让我去了。我爱吃鸡腿,家里饭桌上如果有两个鸡腿,一定两个都是我的。有时候我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爱我,你只在形式上对我好,根本不关心我真正需要什么,更没有体察我的情绪。你的爱像带着倒刺,让人渴望的同时又恐惧受伤。
“太矛盾了,我一边讨厌你、抗拒你,一边又无止境地对你感到愧疚。更可怕的是,我都经济独立逃得这么远了,还是摆脱不了这种痛苦。我现在想明白了,只要我活着,这种痛苦就不会结束。”
来自女儿的控诉像一支箭,凌厉刺向杜女士,但此刻她顾不得细细品味其中的痛苦,只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婴孩一般惶恐又手足无措:“不要!氧儿不要!妈妈改!妈妈改还不行吗?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以后我和你爸都听你的,你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还不行吗?”
“对,以后家里都听你的。下来吧,氧,爸求你了!”
警笛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们站在室内,暂时判断不出到底是120还是119抵达了小区。
郑氧苦笑,失望地摇头:“不,不会的,你们只是在敷衍我。爸爸妈妈你们忘了吗?我认真和你们交流过,来来去去,我的需求都没有变过,我只是希望你们在尊重的前提下爱我,把我当独立的个体而已。
“你们却总是和我强调你们养育我已经尽了全力,说大家都是这么养小孩的,我应该知足。你们说你们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空管你们,单是被养大就已经值得感恩戴德。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哪怕手段和措辞强硬些,哪怕没有轻声细语和安慰,都是为了我好。
“人活着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能够体谅你们在那个生存都困难的年代没有被父母认真爱过,所以不懂到底怎么爱小孩,也意识不到你们在伤害我。但我没办法体谅,我受到的那些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没有尽头的委屈。我不知道我的遭遇该怪谁,想来想去,只能怪我自己。苹果树上结不出我想要的梨,我怎么能怪苹果树呢?”
“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氧儿,你希望我们怎么尊重你,怎么爱你,我们就怎么做。不要离开爸爸妈妈!”
民警也劝说:“妹妹,生命只有一次,你还这么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家庭矛盾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个坎。现在不是很多人都在断亲吗?你实在感到痛苦,尝试着和你父母彻底断联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活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生很美好,你不能没尝到甜头就走了啊!”
这话似乎触及郑氧的痛处,她泪流得更凶,连声音都支离破碎:“没有用!我做不到!明明一次次地下决心,甚至不惜远走高飞到千里之外的城市,还是没办法完全不管他们!
“我和父母之间的问题,和老年人身上的风湿一样,重蹈覆辙,永无止境。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现在痛苦到连来生都不想要有。对不起,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好不好?
“妈妈,我账户里还有一点点存款,应该够你买你想要的那个金戒指。至于小时候答应你的让你住大别墅……”
天空在无知无觉中更暗了,风摇曳楼下的树木,奏出阴沉的哀乐,大雨仿佛下一秒就会砸向他们。
而郑氧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手一点点地离开之前一直抓着的栏杆,单薄的身体跨坐在栏杆上,整个人在风中轻轻摇晃,如同一只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她危险的动作被密切关注着她的众人收入眼底,恨不得将视线化作丝线牵住她:“不要——”
“快扶稳栏杆!”
众人条件反射地往前迈步,却被郑氧尖锐地打断:“谁都别过来!”
形势飞流直下,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连带着空气都好似停滞了,谁都不敢再刺激情绪激动、遗言即将交代完的郑氧。
她像是一颗即将倒计时完毕的炸弹,悬而未决地牵动所有人的心跳。
“最后的时刻了,还是没有人能听我把话讲完吗?”郑氧自嘲地笑笑,逐渐干涸的眼睛里满是丧气的灰调。
杜女士泪流满面,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氧儿,你要说什么就说,妈妈愿意听,妈妈想听一辈子……”
“可是我不想讲一辈子了,爸爸妈妈,对不起。”
郑氧摇头,她的死志是如此的明确和义无反顾,让人束手无策,“小熊,对不起,帮我和理理也道个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还有,警察同志,对不起,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们的绩效……”
“不要说对不起……”
“不要!!!”
“不要!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别死!你就是在客厅里放《手扶拖拉机斯基》我都不会再哔哔一句!”一直缄默的室友也控制不住地流泪。
面对这样一个连自杀都要和人道歉的女孩,岑雁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加入劝说:“郑氧,换做我是你,我才不死呢!凭什么死的是你!你就该熬到你爸妈毫无反抗能力,连饭都要你喂的时候,给他们塞他们最讨厌的食物。炸鸡,垃圾食品,一天三顿、持之以恒地喂他们讨厌的食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不枉你在世上活一遭!”
岑雁的言论像是一把惊世骇俗的斧头,劈开了刚刚哀怨的情绪,劈开众人脸上的痛苦面具。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她的身上,就连郑氧也惊诧地望向她:“你是谁?”
似乎怀疑她是便衣民警,又若有所思地确认,“你真的会这样对你的父母?”
杜女士和民警张口欲言,但观察郑氧的反应,意识到这样另辟蹊径的沟通方式好似有点儿效果之后,又迅速地闭上了嘴。
“我叫雁子,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和你一样,为人子女。”发现郑氧对她的这番言论感兴趣之后,岑雁的双眸骤然迸发出夺目的生机,意识到什么之后,才勉强维持在一种刻意的平静里,“我妈去世之后,我开始跟我爸生活,他也是那种很节俭的男人。节俭到什么程度呢?我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在家附近实习,天气热,每天晚上都开空调睡觉。结果我爸和我说,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拿我没回家之前的日用电量和我算,要我支付开空调导致的那笔电费。其实就两百块,但他坚持要我给,原因是他认为我不懂节俭,这样的天气不需要开空调。”
说到这里,岑雁笑了笑,“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们是家人,而不是平摊电费的室友。你觉得,他老了的时候,我会不会要他交空调费?”
这还是岑雁第一次分享她的成长细节,柯颂等人闻言都拧起眉心,但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说些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郑氧明显被这个有些离谱的故事吸引住,一只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栏杆,半信半疑地发问:“你爸一直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