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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看着你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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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跑的太快,江凡有些喘不上来气,只得缓了缓才回过神。
“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消失。”顾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他走近,很自然地抬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江凡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那触感很真实,带着人类皮肤特有的细腻纹理。
江凡呼吸一滞,猛地直起身,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人。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正带着关切望着他的桃花眼里。路灯的光在那双眼里折射出细碎温柔的光点。
这张脸是陌生的。英俊得近乎张扬,眉眼轮廓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即使在放松时也微微上扬,带着点天生的玩世不恭。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刚才跑动带来的微红。
但眼神……那种专注的、带着点欠揍笑意的、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眼神,是江凡“听”了几个月,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
“顾影……”江凡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是顾影?”
顾影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然后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不然呢?”
“嗯。”江凡点了点头,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像是要确认每一个细节,“我好像……看得见你了。”
“?!”
顾影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下意识抬手,理了理自己并没有乱的衣领和头发,动作竟然透出几分罕见的局促。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你真的……能看见我了?”
江凡再次点头,这次更加肯定:“嗯。”
不仅看见,还能清晰地看到他此刻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惊讶,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然后是逐渐漫上眼底的、越来越明亮的……惊喜。
顾影没再说话。他微微垂眸,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认认真真地看了江凡好一会儿。从他被冷汗濡湿的额发,到因为喘息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再到那双映着灯光、此刻写满了困惑和确认的眼睛。
然后,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懒洋洋的、带着调侃意味的笑,而是一种更开阔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嘚瑟,却又比平时多了几分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开心。
“怎么样?”他微微歪头,语气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是不是比你想的还要帅?”
“……有病。”江凡被他这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心头那点震惊和混乱被冲淡了些。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再看那张过分惹眼的脸,转身走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恰好经过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报了地址,顾影动作极其自然地坐了进来,和他并肩。
“累了吧?”顾影侧过身,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江凡依然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闭眼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
江凡摇了摇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车门方向挪了挪,脊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玻璃。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想拉开距离。
之前顾影没有实体,他只能“感觉”到对方在附近,却不知道具体有多近。现在能看见了,他才猛然意识到,顾影平时……似乎总是离他很近。说话时气息几乎贴着耳廓,坐下时肩膀挨着肩膀,甚至刚才在街上,擦汗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留下微量的触感。
除了江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理所当然地闯进他的私人空间了。
更何况,这个人现在还顶着一张……过于好看的脸。江凡很少用“美”来形容男性,但顾影的五官确实精致得有些侵略性,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像带着钩子,偏偏眼神又干净坦荡。
平时看不见也就罢了,现在这张脸就在眼前晃,还靠得这么近……江凡觉得耳根有点发热,又不动声色地往车门缩了缩。
顾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嘴角的笑意深了些,重新靠回自己的座位,目光却依然落在江凡侧脸上。
一路无话,只有电台里流淌出的、舒缓的轻音乐,和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到家时快九点了。在车上时,江凡已经和班长解释了突然离开的行为,班长陈默很快回了个“OK”的表情。他的离开,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明明只是去吃了一顿如坐针毡的饭,甚至没吃几口,江凡却觉得异常疲惫。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被反复拉扯、挤压后的虚脱。而顾影实体化后那存在感极强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在身边晃动,更让他心烦意乱,无法平静。
他叹了口气,径直走向卧室,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准备去洗澡。
“那个……”顾影一直跟在他身后,此刻站在卧室门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一丝犹豫。
“怎么了?”江凡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
顾影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了一下,才小声说:“平时你看不见,感觉不到我在旁边……也就算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江凡,语气变得有点别扭,“现在你能看见我了,我这还能跟着进去吗……?”
江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立刻想起了之前无数个夜晚,他洗澡时,顾影在一搭没一搭跟他聊天的情景。所以那个时候……顾影其实就在浴室里?就在旁边……看着他?
这个认知让一股热气猛地冲上头顶,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不能。”他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生硬。
说完,他不再看顾影,抱着睡衣快步走进浴室,反手“砰”的一声关上门,甚至还下意识地落了锁——虽然他知道这对顾影可能没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江凡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又懊恼地叹了口气。摘下助听器,世界安静下来,心跳的声音却更加清晰。
他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氤氲的水汽渐渐弥漫。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影刚才那张欲言又止、甚至有点不好意思的脸,还有之前无数次,隔着门板传来的、懒洋洋的闲聊声。
所以……那些时候,水汽弥漫中,那个家伙真的就在旁边?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自己……?
“啧。”江凡低骂一声,把脸埋进水流里,试图驱散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随之而来的、越来越明显的脸红心跳。
等他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浴室时,顾影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客厅沙发上,一手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动静,他立刻转过头来。
暖黄的灯光下,刚洗完澡的江凡穿着柔软的浅灰色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几缕发梢还滴着水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入睡衣领口。脸颊被热气熏出淡淡的粉色,嘴唇也比平时红润,眼神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氤氲。
顾影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随即,他扬起一个笑容,但那笑容里多了点和平日不太一样的、更深的东西。
“怎么办,”他站起身,朝江凡走来,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点沙哑,“感觉现在看着你,更像在勾引我了。”
他在江凡面前停下,很自然地伸手,用指尖轻轻撩起江凡额前一缕还滴着水的湿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的皮肤。
江凡身体微颤,向后退了半步。
“要我帮你吹头发吗?”顾影问,目光落在他湿漉的发梢上,“湿着睡觉不好。”
“不用。”江凡避开他的手,转身快步走回卧室,关上了门。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
手机在床头柜上亮着,有几条未读消息。他拿起来看,是班长陈默发来的。
——凡凡,对不起,我才知道今晚毕常安那孙子缠着你是为了那件事。
——早知道他是这个目的,打死我也不会劝你来。让你受委屈了,真的对不起。【哭】
江凡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动了动手指,回了几个字:
——没事。
然后他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头柜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被窝里还带着一点未散的凉意。
“困了?”顾影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坐在床沿。
江凡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动。头发确实还有点湿,贴着后颈不太舒服,但他现在懒得管。
顾影皱了皱眉,伸手过来,轻轻把他蒙在脸上的被子往下拉。江凡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把被子拉到了下巴处,整张脸露了出来。
卧室只开了盏小夜灯,光线昏暗柔和。顾影借着这点光,仔细看着江凡的脸。褪去了在饭店时的冰冷和戒备,也洗去了刚才浴室出来的氤氲水汽,此刻的江凡脸上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沉沉的郁色。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得很紧。
“你心情还是很差,”顾影肯定地说,声音放得很轻,“是因为饭店的事,还是因为……毕常乐说的那些?”
江凡睁开眼,对上顾影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温柔和担忧,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在这样专注的注视下,江凡发现自己很难再竖起心防。他沉默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嗯。”他低声承认,“他之前就找过我……不止一次。”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那些原本打算永远埋藏的话,在此刻昏暗的安全感里,找到了出口。
“当年那件事之后,他的档案里被记了‘校园霸凌致人重伤’。”江凡语速很慢,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虽然他家动用关系把事情压了下去,没留下什么严重的案底,但学校内部的记录是抹不掉的。现在他需要一份我的‘书面谅解’,才能彻底从档案里清除那条记录。”
“所以他才这么死缠烂打。”顾影的声音冷了下来。
“但我没有原谅他。”江凡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永远不会签那个字。”
他停了一下,呼吸几不可察地变得急促了些。更深的、被层层包裹的伤疤,在夜色里隐隐作痛。
“我在医院醒过来之后……我爸妈接到了消息,从外地赶回来。”他的声音开始有些不稳,“他们……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
“两个人都……没救过来。”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依旧是平的,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悲惨新闻。但顾影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被子下微微颤抖起来。
“那个时候……江平才五岁。”江凡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被邻居临时照看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爷爷奶奶把他接回家,他问我……”
江凡的呼吸陡然变得困难起来,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冰冷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爷爷奶奶绝望的眼泪和争吵,还有……
那个小小的、穿着不合身衣服的男孩,仰着沾满泪痕的小脸,正抓着他的手,嘴唇一张一合,他用那时尚且完好的右耳努力去听,才辨认出的口型:
“哥哥……爸爸妈妈呢?”
巨大的窒息感和几乎将他吞噬的愧疚感汹涌而来。虽然理智无数次告诉他,父母的意外并不是他的责任,这是意外,与他无关。可情感上,那个“如果”的念头,就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
如果当时我没有回头看毕常乐,没有露出那种眼神,没有激怒他,没有从楼梯上摔下去……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急着赶回来,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辆车……
“江凡,江凡。”
顾影的声音将他从濒临崩溃的回忆边缘猛地拉回。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身体被扶着坐了起来。紧接着,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指尖。那手没有温度,但坚定而真实。
“江凡,看着我。”顾影的声音很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深呼吸,看着我,深呼吸,没事的……”
江凡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对上顾影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心疼的眼睛。他听话地跟着对方的引导,慢慢调整呼吸,胸腔里那股快要炸开的憋闷感才一点点缓下来。
顾影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我不知道毕常乐当时对你说了多恶毒的话,”顾影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江凡混乱的心上,“但你回头看了他,甚至可能反驳了他,那是你的本能,是你的尊严在反抗。你没有错,江凡。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江凡齐平,眼神温柔而坚定。
“后面发生的所有意外,都不是你的错。你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那不是你的责任。”他握住江凡手指的力道稍稍加重,像是要传递某种确信的力量,“别把别人的罪,背在自己身上。也别任何的枷锁困住你自己。”
江凡怔怔地看着他,平日里总是冷漠麻木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顾影的身影,和一丝尚未褪去的、孩子般的茫然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声音里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重新躺下,把被子拉高,再次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小半张脸和凌乱的发顶。
“快睡吧,”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点鼻音,“太晚了。”
顾影看着他这副明明脆弱却强装镇定的模样,没有戳穿对方那点故作坚强的伪装,只是笑了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好,睡吧。”
他起身,却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依然落在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江凡逐渐平稳的、悠长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遥远的车声。
顾影就那样静静坐着,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雕像。窗外射进的光芒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温柔地覆盖着床上安然入睡的青年。
许久,他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仿佛叹息般地开口。
“睡吧,江凡。”
“我就在这里。”
“哪也不去。”
“在这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