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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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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裹着苦艾香漫上房梁,兰钰执扇的手腕翻动,药鼎下的离火明明灭灭,他将九死还魂草置入水中,银环蛇在脚边游走,兰钰用扇子轻拍它一下,“好了,去喊主人过来。”
银环蛇非但不听,反倒高立蛇身呈攻击状,兰钰凑近与之对视,金珀色瞳孔浮出蛇类竖线,银环蛇瞬间僵直,随即听话地爬向门外。
温迎恰好推门进来,青丝披散,薄衫翩然,兰钰立刻垂下头回避,“主人,都准备好了。”
他刚想起身,温迎催动镇魂铃强迫他跪下,低头目光所及是温迎赤裸的足。
头顶清冷的嗓音传来:“警告你一次,再敢控制我手下的东西,你等着自剜双眼。”
“属下不敢。”兰钰将头埋得更低。
温迎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明日就是第六天,你下山执行任务时,留意白妙言身上是否有与国师府互通的证据,弄清楚他们究竟想用苗疆秘术谋划什么大事。”
兰钰单膝跪地,声音清晰:“是,兰钰谨记。”
*
相思引第六日。
银月高坠,城楼角铃轻吟,河道上雾锁画舫,浮灯摇曳。
白妙言乘舟斜倚雕栏,眉间拧着一股郁气,今日姜衡亲手砸碎二人的定情佩,一番激烈争执后,她便逃到这画舫上散心。
其实也是为了交接中原密信,传信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当朝国师。
信上所言,国师已着手铸造新一批兵器,等姜衡拿到秘术,带着蛊王核启程时,国师就下令让梁王回京。
白妙言用烛灯引燃密信,突然一捧冰凉水花飞溅来浇熄火苗,惊得她大叫:“哪个不长眼睛的!”
“嘿!”兰钰不知何时出现在船舷,翻身上船,“还记得我吗?”
白妙言怎会忘,街头初遇那日到现在,她被下迷魂药般魂牵梦萦的脸,蛊医说她身上没有蛊,但她又夜夜失眠发癔症,姜衡还在一旁讥讽:
“好一个日思夜想,当初就该让你病死,省得如今丢人现眼。”
白妙言看兰钰靠近,紧张不已:“你要干什么?”
兰钰轻笑,仿佛看穿了她强装的镇定:“你当真了?我的小戏法?”
这笑容让白妙言面颊微热,纵容兰钰靠着她坐下,烛光跳动,他指尖凝出一只情蛊蝶,悄声道:“这次要不要试试真的?”
白妙言不甘示弱:“你可知我是谁?”
“我不光知你是谁。”兰钰眸光微转,略带深意道:“我还知你夫君是谁。”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的伪装,在她愕然之余,兰钰又靠近几分,用苗语吐出了几个缓慢的音节。
白妙言蹙眉不解:“什么意思?”
“你夫君在夜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这句话?”兰钰目光专注,直直撞入她心底:“你比苗岭的月还美。”
白妙言朱唇勾起,凑近兰钰与他鼻尖相抵,顺势就要吻下去。兰钰正要回应,余光瞥见岸边乌篷船上银光微闪,转头细看时,那光芒却不见踪影。
白妙言趁机反客为主,将人按在船舷,红唇蹭过他喉结:“你心跳乱了。”
“怕被看到?就这点能耐。”白妙言嘲讽道,船身忽倾,她顺势栽进兰钰怀中,两人腰身紧贴,兰钰一手搂在她后腰,一手探入她敞开的衣襟。
下一刻,兰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俯身衔住她耳坠:“是怕你受不住真蛊。”
白妙言环住他后颈,“你敢吗?”
画舫隐秘,河风旖旎。纱帘被风吹起一角,兰钰远远看见,一抹白影从岸边乌篷船上了岸。
是主人?
他心下莫名一燥,用脚尖挑落烛灯,火苗触到帷幔燃起大火,将画舫逼停靠岸。
白妙言被船夫扶上岸时,姜衡就负手在岸边等着,面色沉郁。
他亲眼看见那苗疆小子翻上对岸消失了,此刻冷笑道:“郡主可让我好找,没想到是来这画舫私会情郎。”
白妙言依旧一副傲态,反唇相讥:“你在苗寨跟那圣女有过什么云雨,我都不屑打听,你倒管上我来了。”
“你别忘了,是谁冒死进毒窟替你取换命血。”姜衡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杀意,嘴角弧度不减:
“净蛊血来之不易,劝郡主惜命。”
兰钰一路拨开人群,却眼看那背影消失不见,温迎极少下山,难道是看走了眼?
正想着,三枚银针破空袭来,兰钰反手截下,随即被人扯住腰链拖进暗巷。
后背重重撞上墙面,兰钰在出手之前先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任凭刀尖刺破皮肤也没有反抗。
对方一声叹息:“无趣,还想试试你功底如何了。”
兰钰拱手行礼,“主人。”
温迎落下兜帽,手里擦拭着刀身,刀面映出兰钰脖颈新添的咬痕,她垂眸嗤笑:“情蛊蝶用了几只?”
兰钰如实回答:“属下谨记在心,并未种蛊。”
得到的回应是温迎一脚将他踹跪,带蛊的银针刺进兰钰颈脉。
温迎在检查他是否动情。
兰钰自觉仰头配合,等温迎查验完了,他才淡声道:“蛊不会背叛主人。”
“你果真是天生情蛊,挺会讨巧。”温迎扫过他锁骨齿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用苗语道:“但我要的是她袖中密信,不是你的风流债。”
她本意想羞辱,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温迎说官话时,声线总是清冷平静,可一旦说起苗语,语调就不自觉变得婉转绵长,像极了姑娘家撒娇。
兰钰耳根一麻,默默咽下突然涌上的口水。
“主人可是要这个?”兰钰掏出那张被打湿的信纸,他方才探进白妙言腰间时顺手摸到的,烧毁画舫为的也是断了白妙言的疑心,毕竟混乱中密信丢失也情有可原。
温迎夸人向来毫不吝啬,“你还真挺让我意外,看来这任务很适合你。”
她不是古板的人,若能达到目的,必要时让兰钰献身也未尝不可。
兰钰还不知道主人如何腹诽他,只是顺从地跟在温迎身后,穿过夜市前,温迎解下斗篷盖在他发顶,叮嘱道:“以后下山,你要注意隐蔽,山下的路,比山上更长。”
温迎此行下山的目的很简单,为兰钰再置办些行头,并采购一些紧缺的药材。
用她的话说,“你往后要替我行动在外,就是我的脸面,我有的你也得有。”
兰钰对此没有概念,只是顺从。
檐角下的走马灯忽明忽灭,布招子在晚风里翻卷如浪。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吆喝声,孩童嬉闹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构成一幅生动的人间景象。
兰钰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影。
温迎察觉到他的紧绷,在一家布料铺子前停下,淡淡道:“放松些,这里没人认得你。”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补充了一句,“除非你把生人勿近写在脸上。”
兰钰怔了怔,试图让肩膀的线条柔和下来,但效果甚微,温迎见状,笑着摇了摇头。
布料铺的老板娘是个眼尖的,见温迎气度不凡,又带着个容貌惊人的随从,十分热情地迎上来,嘴里噼里啪啦推荐起各种绫罗绸缎。
温迎对那些鲜艳的颜色视若无睹,目光扫过几匹质地坚韧的料子,分别是靛青、墨蓝、玄黑,都是些颜色偏深的布料,她比划了一下兰钰的身形,转身对老板娘说了几个尺寸。
“哎哟,姑娘好眼力!这几匹可是新到的云州绫罗,料子硬挺耐磨,最适合这位小哥这样的……呃,护卫!” 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量尺寸一边偷偷打量兰钰,小声对温迎嘀咕,“姑娘,你这护卫长得可真俊,就是瞧着有点凶?不常出门吧?”
温迎瞥了一眼浑身僵硬的兰钰,轻抿了下嘴角,淡笑道:“嗯,山里刚捡的狼崽子,带出来见见世面。”
老板娘:“啊?”
兰钰:“……”
最终定下两套劲装款式,又挑了些结实的内衬布料。温迎付钱时,老板娘还贴心地推荐了隔壁成衣铺:“那里有几件现成的外衫和靴子,小哥可以先试试。”
于是,半个时辰后,当兰钰从成衣铺后间别扭地走出来时,整个人已焕然一新。
靛青色束袖劲装妥帖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腰间系着同色革带,脚蹬黑色短靴。布料铺老板娘推荐的玄色外衫略显宽大,却意外给他增添了几分沉稳气质,也恰好遮住了他颈侧的蛊纹。
兰钰长发依旧高束,几缕碎发拂过额角,衬得那张脸少了几分妖异,多了些属于人间的青涩俊朗。
只是他显然极度不适应这身束缚,动作间带着明显的不自在,尤其是那外衫的宽袖,他总觉得妨碍他出刀的速度。
温迎正靠在店门边,望着街景出神,闻声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停顿了片刻。那眼神很淡,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的改装是否合手,但兰钰莫名觉得耳根有点发热。
“还行。”她最终给出两个字的评价,听不出褒贬,“走路时不必总想着袖子,它不会自己打结。”
兰钰:“……是。”
温迎穿街过巷,故意在糖画摊前驻足,老翁舀起糖浆淋出交颈鸳鸯,大方展示给温迎,“姑娘,看看!比翼连心,吃了我家的鸳鸯糖,三日便可见姻缘!未来夫君万金为聘!”
温迎被逗笑,“三日太久,我只要今朝甜。”
兰钰站在三步外,藏在兜帽下的双眸终于能在此刻明目张胆地注视温迎。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温迎轻松明媚的模样,他见过主人许多未达眼底,就已散去的笑意,却从未见过她散了威压后,连眼角都温柔的笑。
兰钰痴望着温迎颊边的涟漪,眼神比糖浆还灼人。
他看到温迎接过糖勺时,老翁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手指,温迎并无反应,手上认真将糖丝绕成枝叶状。
兰钰眼底晦暗不明,强压下某种逾矩的妒意,将头别开了去。
河道上画舫纵横,兰钰瞥见有男女在交颈相拥,隔壁酒摊摊主瞧见他懵然的样子,有意逗弄:“小公子可看见那对璧人?在苗疆,吻痕可比婚书金贵!”
兰钰不理会酒客们的哄然大笑,只问:“还有这等讲究?”
“这互表爱意之举,当然是跟心仪的人。”摊主递上自家甜酒,“公子尝尝我家的酒?陈年老酿,包甜不醉人,喜欢就来一坛。”
兰钰闷声抿酒,浓郁的甜意席卷舌尖,酒香清洌回甘,他惊诧还有这等好物。
“兰钰。”温迎唤他回神,“他给你喝的什么?”
“是…酒。”不知怎的,兰钰当下有些心乱,酒酿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烫,温迎拉他到身边,“你不可以喝。”
即便兰钰掩在斗篷下,凭那双罕见的金瞳,糖画老翁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视线转回温迎身上时,脸上逐渐浮现惊异之色。
镇魂铃的主人。
“那孩子身上的镇魂铃……”老翁压抑着激动,低声询问:“您可是,圣女?”
认得镇魂铃的绝非等闲之辈,温迎没回答老翁的问题,放下十文钱,道:“连带他上次的买糖钱一并结了,多谢您的赏识。”
回去的路,温迎选了另一条稍僻静些的山道,道旁林木渐深,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兰钰提着大包小包跟在温迎身后,他仍在努力适应新靴子的触感和碍事的衣袖,心神一半放在脚下,一半放在前方那道纤细的背影上。
然而变故,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发生。
当他们走到一处转弯,山壁上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粉尘!那粉尘带着刺鼻的腥甜味,绝非山石灰土!
“闭气!”温迎清叱一声,反应快得惊人,袖中已甩出一片淡绿色的尘雾,瞬间将两人前方笼罩住。
几乎是同时,缓坡的林木间,数道黑影齐身跃出!
不是普通的山匪或暗卫,这些人脸蒙黑巾,动作迅捷狠辣,分前中后三路直扑温迎,手中兵器泛着诡异光泽,显然抹了剧毒。
这是一击必杀的死士作风。
兰钰脑中“嗡”的一声,丢开手中物品就迈步上前!
然而温迎比他更快,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左腕上的银铃清脆一响,数道细微银丝从铃舌中迸射出,利落地缠上最先劈下的两柄毒刃!
银丝看似纤细却坚韧无比,竟将刀刃带得一偏,直直刺入了旁边同伴的肩胛与大腿!
惨叫声四起,死士攻势顿时乱了阵脚。
温迎没有丝毫犹豫,她脚步一错,旋身闪入剩下三名刺客中间,身法灵巧诡谲,如同过丛灵蛇,每每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若不是那依旧苍白的面色,任谁都看不出她身上还重伤未愈。
那宽大的圣女袍袖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一拂一扫皆蕴含着巧劲与暗藏的蛊毒。
一名刺客见她似乎力弱,瞧准时机挥刀直劈她后心!兰钰见状正要不顾一切冲过去,却见温迎仿佛背后长眼,头也未回,反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个小蛊囊向后一扬!
蛊囊在半空中被她掌心残留的劲气震碎,里面血褐色的粉末蓬开,那刺客收势不及,一头撞入血雾中。
“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顿起,那刺客瞬间涕泪横流,咳得抓心挠肺,手中刀都握不稳了,咳到最后竟开始呕血不止,不过三瞬之间,那刺客就开始七窍流血,活活把胆汁都咳了出来。
“……??”兰钰脚底一滑,一个急刹僵在半路,险些撞进那团血雾中。
另外两名刺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招弄得一愣,就在这时,温迎旋身收丝,掀飞他们手中刀刃的同时,扬起的裙面上甩出两根银针,又快又准地地刺入他们膝弯。
接连“扑通”两声,剩下两名刺客登时跪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从遇袭到痛快收尾,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
温迎微微喘息,雪白的衣袖上沾染了几点尘埃和一丝血迹,但身姿依旧挺直。她看向那个尚有一丝喘息还在不停咳嗽的刺客,蹙了蹙眉,似乎嫌吵,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头,掂了掂。
“嗖——”
石头猛地砸在那刺客的太阳穴上,世界都清静了。
她整理了仪容,这才转向还无从下手的兰钰,看他一脸茫然,温迎投出几枚碎叶弹中他脑门:“愣着做什么?检查一下,留个活口问话。”
兰钰如梦初醒,脸上阵青阵红,他刚才好像完全没派上用场?甚至还差点因为不适应新衣服,自己绊了自己一下。
看着地上瞬间失去战斗力的五名死士,再看着气息微乱但显然游刃有余的温迎,现在甚至还有闲心掰树枝给自己挽发髻。
一种混合着震惊的倾慕悄然涌上心头。
主人她……好强。
即使重伤未愈,也强得举重若轻,甚至带着点匪夷所思的趣味。
他依言上前,迅速制住其中一名还试图挣扎的刺客,又检查了其他人,走到那名被银针所伤的刺客首领面前,蹲下身,扯下他的面巾。
面巾下是一张平凡冷酷的脸,温迎指尖沾了点对方伤口渗出的黑血,放在鼻尖轻嗅,又仔细看了看他们兵刃上的毒,以及衣服内侧一个熟悉的标记,与姜衡刑务司的令纹相同。
“姜驸马的死士。”她很快得出结论,“他们果然还没放弃,一方面想杀我,另一方面想弄清你是不是我的人。”
她起身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五的人,又看了看不远处他们采购的东西散落一地,新衣服的包袱甚至滚到了路边草丛。
“唉…..”温迎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烦恼,“刚买的。”
然后,她转向兰钰,目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领口上,忽然问:
“新衣服,打架会碍事吗?”
兰钰诚实地点点头:“有点。”
温迎“嗯”了一声,似是随口道:“多打几次就习惯了。”
她走到草丛边,捡起那个装着新衣的包袱,拍了拍土,递还给兰钰,“拿着,至于这些人……”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死士,“处理干净,别被虞祭司发现了,她对尸臭灵敏。”
她的语气平稳,仿佛这些微不足道的命远不如新衣服沾了土值得关注。
兰钰接过包袱,看着温迎向山上走去的背影,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依旧纤细,却仿佛蕴藏着能劈开一切迷雾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萌动的情绪,迅速执行她的命令。
回圣女殿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一些,山风渐凉,或许是那碗甜米酒后劲发作,兰钰变得默不作声,视线落在温迎手里的糖匣上,里面是她亲手勾的连理枝糖画。
唇间忽被塞进一块糖片,温迎指尖的残温擦过他下唇:“甜吗?”
她同样噙着糖片,浅笑道:“我加了朱蛾粉,能暖三日心脉。”
依然是沉淡的,转瞬即逝的笑。
兰钰点头,耳尖有些发红,温迎将竹签递给他,嘱咐道:“以后想吃,下山前找我拿银两。”
兰钰避开她的手接过糖画,又回想起那一巴掌的痛感。
温迎喂糖时,殊不觉暗处有视线紧盯着自己,蝉印在黑夜里透着朱砂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