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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晨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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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姑苏,像一块被精心濯洗过的青玉。
晨光不是洒下来的,是渗出来的。从湿漉漉的瓦当,从缀满水珠的香樟叶尖,从青石板缝隙里茸茸的青苔上,一点点沁出,折散出细碎而晶莹的光晕。空气里饱含着泥土与草木被雨水彻底浸润后的、清冽到发甜的生气,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洗过一遍。
白蔹很早就醒了。
或者说,他昨夜压根没怎么阖眼。储相夷那句隔着厚重雨幕传来的“上车”,声音里那丝被水汽晕染开的、不同往日的温和;还有后来在车厢那方密闭的、呼吸可闻的狭小空间里,那句低沉到近乎叹息的“煮点姜茶”……这些碎片,像坏了的唱片针,固执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刻画,划出一道道越来越深的痕。每一遍回放,都往心底那汪酸涩的深潭里,再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
他带着这种理不清、斩不断的烦乱,准时出现在了合作的社区医院。
临床试验的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铺开。窗明几净的走廊里,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姑娘们脚步轻快,志愿者的初步筛选已经在隔壁房间开始,隐约能听到温和的问询声。白蔹换上了合身的白大褂,布料挺括,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挺拔。他神情专注地检查着各项流程表格,与医院负责人低声沟通着细节,语速平稳,逻辑清晰。看起来,与往常那个严谨到近乎苛刻、高效得令人生畏的“白老师”并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始终悬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那一端,细细地、紧紧地,牵在那个此刻尚未出现的人身上。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根线越绷越紧,勒得他心口微微发麻。
上午十点整。
走廊尽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一种独特的节奏上,沉稳,清晰,像某种经过岁月校准的钟摆。白蔹正伏在观察室的桌案前,核对一份墨迹未干的志愿者初筛名单。笔尖在纸面上流畅移动,勾画,批注,动作行云流水。他并未抬头,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握着那支黑色水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骨节微微凸起,在冷白色的皮肤下泛着淡淡的青。
储相夷的身影,出现在观察室敞开的门口。
晨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他依旧是素色衬衫搭配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身形挺拔如院中那棵经历风雨的老松。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得眉骨深邃,鼻梁高挺,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褐色,气质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他是来实地查看场地,并与医院方最终确认一些中医诊疗标准如何具体融入现代临床试验框架的细节。
“储大夫,您来了,路上辛苦。”社区医院的负责人李主任,一位笑容和蔼、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
储相夷微微颔首,目光与李主任短暂交接,礼节周全。随即,那目光便自然而然地、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般,落在了窗边桌案前的白蔹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汪秋水,清澈,透彻,带着纯粹专业性的审视和评估。仿佛昨夜雨中那短暂仓促的、似乎蕴含着别样温度与重量的对视,以及车厢里那些几乎要冲破屏障的暗涌,都只是白蔹在雨夜迷障中产生的、一厢情愿的错觉。
“白老师,”他的声音响起,温和,悦耳,却像是隔着一段精心丈量过的、安全的距离,“准备工作还顺利吗?”
“一切按计划进行。”白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不过一瞬。白蔹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像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他随即垂下浓密的眼睫,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名单,仿佛那上面蝇头小楷记录的每一个名字、每一项指标,都蕴含着宇宙终极的奥秘,需要他全神贯注去破译。
储相夷似乎并不在意他这略显刻意的回避。他转而与李主任及几位负责具体操作的医护人员讨论起志愿者入组的细化标准、中医体质辨识如何与西医检查指标结合、以及试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类体质禁忌和潜在风险。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黄帝内经》、《伤寒论》中的要义信手拈来,又能用现代医学语言精准翻译。那份源自百年传承与无数临床病例沉淀下来的敏锐与厚度,让他很快成为了讨论的核心,将议题引向更深处。
白蔹站在一旁,手里依旧捏着那份名单,却没有再看。他安静地听着,不得不承认,在“人”的整体把握上,在那种超越数据、直指病患气血阴阳根本的直觉判断上,储相夷确实拥有着他难以企及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那是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和复杂的算法模型无法完全模拟的,一种属于“医者”的、温暖而古老的智慧。
这种认知,像一杯温度刚好的苦茶,缓缓注入心田。让他心底那点因对方刻意疏离而产生的闷气,又不由自主地掺杂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钦佩,也有一种属于后来者的、微妙的不甘。几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发酵,膨胀,让胸口那块地方愈发显得沉甸甸的,五味杂陈。
中场休息时,走廊里人声稍歇。
白蔹感到喉间一阵干涩发紧,便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茶水间。老式医院的茶水间不大,窗户敞开着,雨后清新的风混合着消毒水淡淡的气味吹进来。他接满一杯温水,温热透过纸杯壁传到掌心。
刚转身,就看见储相夷也走了进来。
不大的空间,因为他的到来,空气似乎瞬间被抽走了一部分,变得稀薄而紧绷。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在他周身的光晕里缓慢浮动。
储相夷的目光,先是礼节性地掠过白蔹的脸,随即,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落了下去——
落在了白蔹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食指靠近关节的地方,贴着一小块浅肤色的创可贴。或许是沾了水,或许是反复摩擦,边缘已经微微卷起,露出底下一点隐约的红痕。
“手怎么了?”
储相夷的声音响起,比刚才讨论专业问题时低沉了些许,尾音微微下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询的力道。
白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将左手往身后缩。动作进行到一半,理智猛地拽住了那根名为“逃避”的神经——这反应太明显了,显得幼稚又心虚。他硬生生停住,将手更加“自然”地垂在身侧,甚至微微摊开掌心,语气尽量轻描淡写,像在描述天气:
“没什么。早上在实验室组装新到的微量取样器,进口的,螺丝设计有点反人类,拧得太用力,被工具边缘硌了一下,破了点皮而已。”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又补充道,“已经用碘伏处理过了,小问题。”
储相夷闻言,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白蔹,目光沉静,却仿佛有重量。然后,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那蹙痕极浅,快得像风吹过湖面的一丝涟漪,却没能逃过白蔹的眼睛。
他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不足一臂。他身上那股清苦的、如同被雨水反复浸透的檀木根混合着陈旧医书的气息,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将白蔹周身那点冰冷的、属于实验室的空气驱散殆尽。
“我看看。”
他说着,已经习惯性地、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宽指长,指腹带着常年摩挲药材和持针留下的淡色薄茧。手指朝着白蔹的手腕探来,姿态熟稔得仿佛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光阴里,重复过千百次——每当白蔹有丝毫磕碰擦伤,哪怕只是被蚊子叮了个包,他总会如此。
白蔹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松开,开始以一种完全失序的、疯狂的节奏撞击着胸腔。血液轰隆隆地冲上耳膜,他甚至能预感到那带着薄茧的、温热干燥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手腕皮肤时,会带来怎样战栗的、让他瞬间溃不成军的电流。
就在那手指即将碰触到他皮肤的前一刹那——
白蔹猛地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小的气流,显得有些失礼的仓促和决绝。他的脊背微微绷直,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
“不用了,师兄。”
白蔹抬起眼,直视着储相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冰封般的平静,但这平静的冰层底下,却潜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倔强,和一丝细微的、几乎要被厚重冰层压碎的颤音。
“小问题,”他重复道,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不敢劳烦师兄。”
储相夷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指尖还维持着微微向前的姿态,却在距离目标毫厘之处,凝固成了一个无声的、带着问号的姿态。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手指,最终彻底收回,垂落在身侧。指尖陷入掌心,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看着白蔹。看着对方眼底那抹清晰的、不容错辨的抗拒。以及在那层冰封的抗拒之下,一丝飞快掠过的、类似于委屈的、水光般的东西。那东西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却像一根烧红了的、极细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没有流血,却泛起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那痛楚迅速蔓延开,缠绕住他的呼吸。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那种风雨不动的平静,如同戴着一副浸润了岁月、早已与皮肉长在一起的古老面具。只是喉结,难以控制地、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掺杂着玻璃碎屑的苦水。
“新型仪器操作不熟悉,”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下次……让助理帮忙。”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白蔹背在身后的手,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入骨髓的叮嘱,“注意消毒,别沾水,容易感染。”
“我知道。”白蔹垂下眼眸,不再看他,转而盯着自己手中纸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阳光在水面破碎,折射出细碎凌乱的光斑。“实验室有常备药箱,很齐全。” 他声音平板地陈述,“谢谢师兄关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膨胀、蔓延。
茶水间外,走廊里重新热闹起来。医护人员走动的脚步声,推车滚轮碾过地板的轻响,病人低低的交谈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这些声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热热闹闹地包裹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却更衬得这方寸之地里的安静,格外的粘稠,格外的难熬。仿佛时间在这里被胶水黏住了,流动得极其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滞涩感。
“昨晚……”
储相夷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又低沉了几分,几乎像一声气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试探性的迟疑,仿佛每个字都在舌尖上权衡了千遍,才小心翼翼地被释放出来。
“雨下得很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蔹微微湿润的、显得格外漆黑的发梢上,又飞快移开,“姜茶……喝了吗?”
白蔹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温热的杯壁熨烫着他冰凉的掌心,热度一直灼到心里去。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纸杯。
他抬起头。
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那笑容很空,没有温度,像一张被随手画在宣纸上的、敷衍的符号。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磨得极细极锋利的刺:
“喝了。”
他看着储相夷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师兄特意叮嘱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照做呢?”
那细小的、淬了冰的刺,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在储相夷心上最不设防、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被那根刺扎得瞬间失语。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痛楚,无奈,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狼狈的涩然。那些情绪如同暴风雨前海面下的暗流,汹涌澎湃,最终却只是在眼眶边缘那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红处,打了个转,便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化作一片更深、更沉的死寂。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几乎被窗外突然响起的、清越的鸟鸣完全掩盖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太沉了,沉得仿佛压垮了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
“那就好。”
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被砂石磨过的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
然后,他侧过身。肩膀几乎要与白蔹相擦而过,衣料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但在那最后一刻,他又几不可察地调整了角度,维持了那毫米的、泾渭分明的距离。
他从白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他独特气息的气流。他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清水。透明的液体注入杯中,声音单调而清晰。他没有再看白蔹一眼,端起杯子,便径直离开了茶水间。
背影依旧挺直,步履依旧沉稳。
可那背影落入白蔹眼中,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重的、几乎要将那挺直的脊梁压弯的孤寂。像一座沉默的、行走的界碑,固执地标示着某种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蔹独自站在原地。
听着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湮没在走廊那头重新响起的、属于尘世的喧嚣里。
他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食指上,那块小小的、已经有些卷边的创可贴上。透过那层薄薄的敷料,似乎还能感觉到底下伤口微弱的、带着热度的刺痛。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可同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沉甸甸地,拽着他的五脏六腑,不住地往下坠,往下坠……
他刚才,几乎是动用了全部的自制力,耗尽了这二十多年修炼来的所有冷静与骄傲,才勉强克制住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冲动——
没有在储相夷伸出手来的那一刻,任由那只熟悉的手落下,落在他的手腕上,甚至……反手抓住它,用尽力气抓住它。
他多想抓住那只总是推开他的手,直视着那双总是平静回避的眼睛,撕开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个明白:
既然关心,为何要一次次推开?
既然推开,又为何要流露出那样让人心生妄念、无法自拔的眼神和举动?
为什么要在“可以”与“不可以”之间,反复横跳,给予微光又亲手掐灭,将人置于这冰火两重天般的煎熬之中?
他多想问。
可他不敢。
他怕。怕自己伸出的手,换来的是对方更彻底的缩回。怕打破这层脆弱的、勉强维持着现状的薄冰,下面不是温暖的泉水,而是更深的、足以将人冻僵的寒渊。怕听到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关于“为你好”、“不合适”、“兄长责任”的、无懈可击的官方答案。
更怕……连现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至少还能时常看见对方的关系,都难以为继。
他输不起。
至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可能彻底失去的结局。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中继续推进。
储相夷和白蔹,依旧是配合默契、效率惊人的合作伙伴。就临床试验的诸多操作细节、数据记录规范、突发状况预案,进行了高效而深入的沟通。在专业层面,他们依旧是那对令人称羡的“黄金搭档”,一个把握传统经验的精髓,一个掌控现代科技的脉络,珠联璧合,无可指摘。
但两人之间,仿佛真的立起了一道无形的、透明的界碑。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语气平稳,用词精准,再无任何多余的、哪怕一个字的寒暄。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地避免,仿佛视线相触也会烫伤彼此。
社区医院的护士长,是位姓周的中年女士。性子爽朗,心细如发,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最擅长察言观色。趁着储相夷去走廊尽头接一个工作电话的间隙,她端着两杯刚泡好的绿茶,笑眯眯地凑到正在整理下午新录入数据的白蔹身边。
“白老师,歇会儿,喝口茶。”她把一杯茶放在白蔹手边,自己捧着另一杯,压低声音,带着长辈般的慈和笑意,闲聊般说道,“你和储大夫工作起来真是没得说,一个稳如泰山,把握大方向,一个敏锐如刀,钻研精细节,真是天生一对的黄金搭档。”
白蔹敲击键盘的手指未停,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周护士长也不在意,继续用那种拉家常的语气,带着点“我悄悄告诉你”的神秘感,说道:“储大夫可真是细心。刚才不是讨论到志愿者用餐和休息安排嘛,他特意过来悄悄叮嘱我们营养科和值班的护士,说……”她顿了顿,看向白蔹,“说你胃不太好,是老毛病了,工作一投入就容易忘记饭点,让我们记得中午一定、必须提醒你去食堂吃饭,还特意说了几样你吃了可能不太舒服的食物,让我们避开。”
白蔹正在记录数据的手指,猛地一顿。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下一秒,“啪”的一声轻响,他手下意识落了下去,按在了一个错误的键位上,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串乱码。
笔尖也同时在旁边的记录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刻的、几乎要戳破纸背的黑色痕迹。
他……他竟然还记得?
记得他这个不算严重、只是早年饮食不规律落下的、偶尔会隐隐作痛的老毛病?甚至……连他吃了不太舒服的几样东西都还记得?
不是“可能”,是“肯定”。他从来都记得很清楚。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滚烫的酸涩,混合着某种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暖意,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冲撞上来,势不可挡地冲过胸腔,直抵鼻腔和眼眶。酸得他鼻尖发麻,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发胀,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他慌忙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面前的数据表里。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来,胡乱地整理了一下额前其实并不凌乱的碎发,借由这个动作,狼狈地掩饰住自己瞬间险些决堤的情绪。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又紧又痛,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几乎窒息的胸腔里,挤出两个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字:
“……嗯。知道了。”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谢谢护士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闷在胸口。
周护士长似乎并未察觉他瞬间的失态,或者说,体贴地假装没有察觉。她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对待自己子侄般叮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这些搞研究的年轻人啊,就是太拼。储大夫说得对,饭一定要按时吃。” 说完,她便端着茶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
不是不关心。
他不是真的像表面那样,冷静自持到近乎冷漠。
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最迂回、最隐蔽、最不会暴露自身真实情感的方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里,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笨拙地,表达着他的在意。用这种近乎“曲线救国”的方式,履行着他那套“兄长责任”的准则。
这种迟来的、被第三人转述的认知,并没有让白蔹感到丝毫的慰藉或甜蜜。
反而像一把更钝的刀,缓慢地、反复地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让那份沉甸甸的酸涩感,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磨人,更加……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委屈。
这比直接的冷漠和忽视,更残忍。
因为它不断地提醒你:他在乎,但他不允许自己靠近。他关心,但他选择隔着一道墙传递温暖。他记得你所有的细枝末节,却唯独“忘记”了如何跨过那条他自己划下的线。
傍晚时分,一天的工作暂告段落。
夕阳的余晖失去了午后的炽烈,变得温柔而绵长,像融化了的蜂蜜,从西边的窗户流淌进来,将医院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而静谧的橙黄色。光柱里,微尘飞舞。
储相夷和白蔹,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社区医院的大门。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毫无预兆地卷过来,吹动了他们未曾扣紧的白大褂衣角,也吹动了额前的发丝。
医院门口的老银杏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絮语。
“我回医馆。”储相夷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落后两步的白蔹。夕阳就在他身后,巨大的、橙红色的光轮,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圣洁的光晕。但这光晕也让他逆光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深邃的、刻印在白蔹心上的轮廓。
“我回实验室,”白蔹回答,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不远处那棵被风吹得摇曳不止的银杏树上,看着那些金黄与翠绿交织的叶子,“数据还需要再跑一遍验证,晚上约了学生讨论。”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转。只有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喧嚣,作为空旷的背景音。
傍晚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拉长,投射在医院门前干净的水泥地上。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几乎要重叠,但本体之间,却隔着一段清晰而固执的距离。
“路上小心。”
储相夷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在晚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飘忽,有些不真实的遥远。说完,他便干脆地、甚至有些仓促地转回身,没有再给白蔹任何回应或对视的时间,迈开步子,朝着与白蔹公寓、实验室完全相反的方向,径直离开。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步伐依旧稳定,脊梁依旧挺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静的力量感。但那背影落入白蔹眼中,却莫名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近乎决绝的孤寂。像是在用这种毫不留恋的离开,再一次,坚定地确认着那道无形的界限。
白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遗落在暮色里的石像。目光追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看着他走过斑马线,看着他融入下班时分熙攘的、步履匆匆的人流,看着他深色的衣衫在五颜六色的人潮中,变成一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黑点。
最终,那个黑点转过街角,彻底消失在建筑物的遮挡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还是没有动。
直到天边那最后一抹橙红彻底沉入远方的建筑群背后,靛蓝色的夜幕如同泼墨般迅速渲染开来,吞没了最后的天光。街边的路灯,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光圈,照亮了归家人的路。
冰凉的夜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寒意。
他这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冰封的梦境中苏醒过来,极其缓慢地、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
然后,他抬起自己的左手。
指尖轻轻抬起,落在食指关节处,那块已经有些卷边、几乎快要脱落的浅色创可贴上。指腹极轻地、极慢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感受着底下伤口传来的、微弱而清晰的刺痛感。
最终,他并没有将它撕下。
这微不足道的小伤,此刻却像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坐标,一个无声的烙印。标记着他们之间那道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的、由一个人固执垒起的界碑。也标记着界碑两边,那份同样沉重、同样灼热、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默的在意。
他想起茶水间里,储相夷伸出的、又僵在半空、最终落寞收回的手。
想起护士长那句看似无心、却如惊雷般在他心底炸响的话语。
想起昨夜雨中,那穿透厚重雨幕、准时停在他面前的、沉稳的车灯。
想起无数个日夜里,储相夷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那些刻意划清的界限,那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他打点的细节……
一条看不见的、却韧性十足、足以勒断人骨血的线,在他们之间反复拉扯。时近时远,时紧时松。他站在这头,被那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折磨着,心被勒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痛感。却始终看不清,线那头的人,心底那片看似平静的深海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暗流,又背负着怎样沉重到无法言说的枷锁。
白蔹站在初亮的街灯下,站在逐渐浓郁的姑苏夜色里。
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夜晚微凉的、带着城市特有烟火气与远处河水淡淡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凉的清醒。
然后,他转过身。
背对着储相夷离开的方向,朝着自己实验室所在的、城市另一端的灯火通明处,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交错的路灯光下拉得细长而挺直,如同他这个人,带着一种不肯轻易弯曲的倔强。只有那紧抿的、几乎失去所有血色的唇线,和那掩映在长长睫毛阴影下的、眼底深处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迷茫、涩然、委屈,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而不甘的火焰的复杂神色,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近乎沸腾又冰冷刺骨的内心。
他知道。
这场无声的角力,这场自我煎熬的拉扯,这场清醒着沉沦的漫长凌迟……
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而他,似乎除了继续这样,带着清晰的痛楚,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名为“储相夷”的、沉默而深邃的海洋,暂时,还找不到任何可以靠岸的、确凿的方向。
夜色,温柔地、彻底地,笼罩了这座千年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