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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秋露与悬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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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是一点一点,从叶尖渗进来的。
医馆庭中那棵老银杏,叶片边缘最先染上浅浅的鹅黄,像谁用极淡的藤黄,在翠玉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勾了一圈。晨光穿过渐渐稀疏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摇曳的金斑。
储相夷坐在书房临窗的酸枝木书案后,誊写昨日的医案。紫竹小楷笔尖在素白宣纸上沙沙游走,墨迹工整而沉稳。他写得很专注,脊背挺直,只有腕骨在用力时微微凸起。
只是偶尔,极其偶尔的,他会停下笔,抬眼望向窗外。
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那棵日渐绚烂的银杏树下。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落叶打着旋儿飘下。可他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许多年前,树下那个总爱捧着书卷、摇头晃脑背诵的身影。
少年时的白蔹,身形单薄得像根青竹,却偏要摆出老学究的架势。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他身上、脸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有时背着背着,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抵不住困意,靠着粗粝的树干就睡着了。手里还松松地攥着翻到某一页的《黄帝内经》,书页被风吹得哗哗轻响。
那样的午后,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巷子里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少年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相夷。”
林玉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储相夷眼睫微颤,那点恍惚的、带着暖意的眸光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他搁下笔,转过身时,脸上已是惯常的温和沉静:“玉茗,什么事?”
“王老爷子来了,在前堂呢。”林玉茗走近几步,声音依旧轻柔,“说是特意来谢谢你上回给他开的那剂治老寒腿的方子,效果好得出奇,非要当面道谢,还拎了两盒上好的西湖龙井。”
储相夷起身,随手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袖口:“老人家太客气了。我这就过去。”
王老爷子是医馆几十年的老主顾了,头发雪白,精神却矍铄。一看见储相夷从后院转出来,立刻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储大夫!储大夫啊!你那个方子,真是神了!我这腿,阴雨天疼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你这几剂药下去,这个秋天,居然没怎么疼!昨儿还跟我家老婆子去公园走了两圈!”
“是您老自己保养得好,福气厚。”储相夷含笑应着,搀扶老人重新坐下,语气谦和,“那方子不过是顺着您的气血调理,通了经络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斟茶。目光却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朝医馆敞开的门外瞥了一眼。
门外是悬桥巷的老街,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发白,几个老街坊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拉家常。一切如常。
林玉茗站在一旁,将储相夷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尽收眼底。她垂下眼睫,等王老爷子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储相夷温言叮嘱了注意事项后,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压得只有近处的人能听见:
“白蔹今天……不会过来了。”
储相夷正要将茶盏推到王老爷子面前,闻言,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清亮的茶汤从壶嘴倾泻而出,注入青瓷杯盏中,因为这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在杯中漾开一圈比平时稍显紊乱的细小涟漪。光影在其中破碎,又聚合。
“杜明宇早上来抓药时顺口说的,”林玉茗继续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他们实验室今天要接待一个从美国来的专家团,好像是跟什么国际合作项目有关。白蔹作为项目负责人,得全程陪同,走不开。”
储相夷没说话。
他只是稳稳地将那盏茶放在王老爷子面前,声音平稳无波:“这茶里我让人加了些炒过的决明子,清肝明目,对您老人家的眼睛有好处。慢慢喝,小心烫。”
他记得。
白蔹最是讨厌这种场面上的应酬。说那些客套话像在受刑,陪笑陪得脸都僵了。从前家里但凡有宴席,他总能想出千奇百怪的理由溜走。最夸张的一次,是某年中秋,家里摆了团圆宴,请了不少亲朋。白蔹为了躲开,居然在天刚擦黑时就翻墙溜了出来,一路跑到医馆,也不说话,就钻进最里间那个堆放杂物的药柜后面,蜷缩着睡着了。
等储相夷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关了医馆门,才发现角落里那个呼吸声。走过去一看,少年抱着膝盖,脸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大概是跟家里争执过,又累又委屈,就这么睡着了。储相夷当时什么也没问,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坐在旁边,守着那个不安稳的梦,直到天明。
“知道了。”储相夷淡淡应了林玉茗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送走千恩万谢的王老爷子,日头已经偏西。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天井,将晾晒药材的竹匾边缘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空气里飘散着当归、黄芪被秋阳晒过后愈加浓郁的香气。
储相夷站在廊下,整理着那些需要翻面的药材。他做得很细致,手指拂过每一片根茎或叶片,检查着干燥的程度。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青砖地上。
就在他微微弯腰,去调整一个竹匾的角度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比平时稍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却又在临近门槛时,刻意放慢、放轻了些。
储相夷抬起头。
正对上白蔹那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
他就站在医馆的门槛外。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拔。手里提着一个素雅的牛皮纸袋,袋口用细麻绳系着,能隐约看见里面方方正正的糕点盒子轮廓。
暮色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发梢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的脸颊因为走得急,微微泛着红,呼吸也比平时稍重。
“师兄。”白蔹开口,声音果然还带着些许未痊愈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眼底那层淡淡的青影,在夕阳光下,也显得格外清晰。
储相夷的目光,极快地在他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他的脖颈处——那条深蓝色的领带,结打得有些歪斜,尾端也比往常短了一截,显出几分仓促和……心不在焉。
这是白蔹的老毛病了。从小到大,只要心情不好,或者心思飘到别处,连最简单的领带都系不好。小时候是红领巾,长大后是领带,无一例外。
储相夷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进来坐。”他侧过身,让开进门的空间,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许,“灶上正好有新沏的龙井,今年的明前茶,徐伯刚开封。”
白蔹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脚尖,就停在门槛外那一线阴影的边缘,仿佛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不可逾越的界线。他抬起手,将那个纸袋轻轻放在了门边那只充当置物凳的、光滑的旧石墩上。
“不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却平淡,“实验室还有一组数据等着处理。”他顿了顿,目光从储相夷脸上移开,落向院内那棵银杏树,“这是给徐伯的。李记新出的桂花糕,他说过想吃。”
储相夷的目光,也随之落向那个牛皮纸袋。
李记的桂花糕。
老字号,藏在深巷里,知道的人不多。用的桂花是每年秋天现摘现腌的,米糕蒸得松软适中,甜而不腻,带着清雅的桂花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
更准确地说,是白蔹惹他生气后,用来“赔罪”的指定物品。无论是因为打翻了他的墨汁,弄坏了他的书,还是别的什么大大小小的过错,那个总是倔强地抿着嘴、眼眶微红却不肯认错的少年,最后总会默默地去李记买一包桂花糕,放在他窗台上,或者书桌上。
然后躲在远处,偷偷看他发现时的反应。
“你嗓子听着还没好利索,”储相夷看着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带着医者本能的叮嘱,也掺杂着一丝别的、更深的东西,“少喝些咖啡,那些提神的饮料,最是伤津耗气。”
白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笑意很淡,淡得像秋日水面上一闪而过的浮光,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他的视线重新移回储相夷脸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开口,声音低低的:
“师兄……还是老样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
可储相夷听懂了。
那里面藏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密码——是在说他一成不变的叮嘱,是在说他那永远“恰到好处”的关心,也是在说……他们之间,这仿佛凝固了、再难向前一步的关系。
两个男人,一个站在门槛内,一个站在门槛外,就这样相对而立。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门内的青石板上。起初是两个分开的、清晰的轮廓。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那两道影子被慢慢地、无可避免地拉长,边缘开始模糊、交融,在地面中央的位置,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一瞬。随即,又随着其中一人极细微的移动,缓缓地、再度分开。
像两条短暂交错的命运线。
远处巷子深处,传来卖桂花甜粥的小贩悠长绵软的吆喝声,吴侬软语,被晚风拉得长长的,飘过来,又散开。那声音甜糯,温存,像极了这秋日傍晚的空气,也像极了此刻弥漫在两人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沉沉浮浮的无言情思。
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
最后还是白蔹先动了。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走了。”他说。
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他转过身,迈开步子。脚步起初有些快,像是要逃离什么,又像是……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
储相夷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挽留。
他只是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看着他走过青石板路,看着他浅灰色的西装渐渐融入巷子深处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被两侧老屋的阴影吞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巷子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卖粥的吆喝声,还在远远近近地飘荡。
储相夷又站了片刻,才缓缓弯下腰,拾起石墩上那个牛皮纸袋。纸袋入手,还带着淡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白蔹的、微涩青草与冷冽金属的气息。
桂花糕的甜香,透过纸张的纤维,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钻入鼻尖。
这香气太熟悉了。
熟悉得瞬间就将他拉回了许多年前,那个燥热的夏日午后。
十二岁的白蔹,因为好奇,偷偷溜进他的书房,想试试那方据说很珍贵的、储伯伯送的古砚。结果手一滑,砚台掉在地上,磕掉了一个角。墨汁溅得到处都是,连白蔹自己的白衬衫都染黑了一大片。
少年吓傻了,脸色苍白,躲在医馆后院那棵最大的银杏树后面,任凭谁叫都不肯出来。最后还是储相夷找到了他。他没有责备,只是蹲下来,看着那个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的孩子。
“走吧。”储相夷伸出手,“天快黑了。”
白蔹抽噎着,从身后拿出一个被攥得皱巴巴的油纸包,递过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给……给你的。”
里面是两块已经凉透、有些压扁了的李记桂花糕。
那天晚上,他们就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分吃了那两块甜得发腻的糕点。月色很好,白蔹的眼睛还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师兄,”少年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哭腔,“你会不会……一直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
储相夷当时在心里想。
我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
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真正生过你的气。
夜色渐深,医馆早已闭门谢客。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温暖而局限。储相夷正在整理一批前些日子收来的、品相不错的古籍医书,用软布拂去灰尘,检查有无虫蛀,再分类归置。
纸张特有的、陈旧而微酸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忽然,后院隐约传来一阵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风声,也不像野猫。
储相夷的动作顿住,侧耳倾听。
那声音很轻,很小心,像是在挪动什么,又像是在挖土。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那扇对着后院的雕花木窗。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后院照得一片清朗。
就在院角那片小小的药圃旁,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蔹蹲在那里,背对着书房的方向。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竹条和几段麻绳,极其小心、极其专注地,给药圃里一株长得有些歪斜、藤蔓散乱的植物搭着支架。
月光落在他微微弓起的背上,落在他的发顶和脖颈,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而柔和的光晕。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手下不是一株普通的草药,而是什么易碎的、珍贵的宝物。指尖穿过细嫩的藤蔓,将它们轻轻拢起,再用麻绳松松地系在竹条上,既固定住,又不至于勒伤。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那株植物上。
那是一株白蔹。
在月光下,心形的叶片泛着幽暗的绿光,细白的藤蔓缠绕着新立的竹架,顶端甚至已经结了几个小小的、米粒般的花苞。
这是他们年少时,一个幼稚却郑重的约定。
——无论将来走到哪里,无论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都要在院子里,种一株白蔹。
“怎么来了?”储相夷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柔和。
白蔹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头,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慌乱,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声音听起来很随意,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实验室的中央空调系统又罢工了,维修说要明天才能来人。屋里闷得喘不过气,想起你这儿通风好,就……过来避避。”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顺路过来蹭个凉快。
可储相夷却看见他额角、颈侧那些细密的汗珠,还有衬衫后背隐约透出的一小片深色汗渍。秋夜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医馆更不是什么“通风极好”的地方。
这人。找的借口,永远这样漏洞百出,却又……执拗得让人心疼。
储相夷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
月光在他们之间无声流淌。
最终,储相夷微微侧过身,让出窗口的空间,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进来喝杯茶吧。刚沏了一壶熟普洱,暖胃。”
茶室就在书房隔壁,不大,陈设简单。一张老树根雕成的茶海,两把藤编的圈椅。空气中弥漫着普洱茶特有的、醇厚而温润的陈香。
白蔹在储相夷对面坐下。他洗了手,指尖还带着凉水的湿意和一丝泥土的腥气。他捧着储相夷递过来的白瓷茶盏,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白。
茶汤是深沉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两人之间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视线有些模糊。
沉默在茶香中蔓延,并不尴尬,却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良久,白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像是终于不堪重负:
“今天见的那个美国专家……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他在组建一个新的跨学科研究中心,主攻方向……恰好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做的,中药复方现代化与精准医疗结合。”
储相夷正执壶为他添茶。
闻言,那只骨节分明、稳若磐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壶嘴里倾泻而出的、滚烫的茶汤,因此偏离了既定轨道一线,险些溅落在茶海外光洁的楠木桌面上。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角度,稳稳地将茶盏注至七分满,然后放下茶壶。
紫砂壶底与茶盘接触,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嗒”一声。
在这过分安静的茶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机会……很难得。”储相夷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涟漪的古井水。
“是啊。”白蔹低下头,目光落在茶汤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梗上,声音有些飘忽,“那边给出的条件……很优厚。实验室是最顶尖的配置,科研经费充足,团队也是全球招募的精英。更重要的是……研究方向非常前沿,几乎是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状态。”
窗外,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一声,又一声,唧唧,啾啾。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焦灼。像某种不知名的催促,又像倒计时的滴答声。
储相夷没有接话。
他只是无意识地,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盏边缘。瓷器光滑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许多年前。
白蔹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的夏天。一封印着烫金校徽、来自大洋彼岸常青藤名校的录取通知书,被少年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他红着眼睛,跑到医馆,把通知书拍在储相夷面前,声音嘶哑地问:
“师兄,你……希望我去吗?”
那时的储相夷,看着眼前那个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却依旧稚气未脱的少年,看着他眼底的不安、期待、和隐隐的恐惧。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揉碎了,又冰冷地冻结起来。
他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很久,久到白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然后,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应该去。”
那是他的责任,是他的“为你好”。是他作为兄长,能为对方铺就的、看似最光明坦荡的前程。
如今,相似的情景,又要再次上演了吗?
历史像个无情的车轮,碾过时光,留下相似的车辙。
“什么时候……走?”储相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喉咙。
白蔹抬起头。
茶烟渐渐散开,他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在灯光下。眼底有细碎的光在晃动,像是挣扎,又像是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定定地看着储相夷,看了很久。
“还没决定。”他最终说,声音很轻。
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木质茶盘接触,发出一声轻响。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快,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意味。
“我该回去了。”他说,目光避开了储相夷的注视,“太晚了。”
储相夷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两人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书房,走过天井,来到医馆紧闭的大门前。储相夷拔开门栓,推开沉重的木门。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凉意。
白蔹站在门槛内,没有立刻出去。他微微侧过身,面对着储相夷。月光从门洞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他白色衬衫的衣角。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针尖般的清晰:
“师兄。”
储相夷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白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艰难的东西。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蓄满了星子的寒潭,又像燃烧着最后一点火焰的余烬。
“如果我说……”他一字一顿,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我不想去呢?”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
不,像一块巨石。
储相夷的心,在那一刹那,猛地一颤。一股汹涌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所有理智堤坝的热流,轰然从心底最深处冲撞上来,直抵喉咙。那句被压抑了十年、二十年,几乎要刻进骨血里的话,就在舌尖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
“别……”
“别任性。”
最终,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依旧是这三个字。干涩,冰冷,像深秋的霜。
储相夷看见,白蔹眼底那簇骤然亮起的、近乎希冀的光,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像被狂风席卷的烛火,猛地摇晃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彻底地,熄灭了。
白蔹笑了。
那笑容很淡,嘴角的弧度扯得有些僵硬。月光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苦涩,和……了然的自嘲。
“是啊。”他听见白蔹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我总是在任性。”
他最后看了储相夷一眼。那一眼很短,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迈出了医馆的门槛,走进了浓重的、冰凉的夜色里。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储相夷站在门口,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那个清瘦挺直、却仿佛被什么无形重负压得微微佝偻的背影,一步步走远,走过青石板路,走过路灯昏黄的光晕,最终,彻底融入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知谁家晚归的自行车铃响。
他站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咔哒”一声,门栓落下。
将夜色,将寒风,也将那个离去的身影,一起关在了门外。
茶室里,那两盏茶还放在原处。白瓷盏中的茶汤,已经彻底凉透了,失去了所有的热气,颜色也变得暗沉。
桂花糕的甜香,不知何时已经弥漫了整个屋子,丝丝缕缕,无处不在。那香气甜得发腻,甜得……让人心里发苦。
储相夷没有回茶室,也没有回书房。
他走到了后院,站在那方小小的药圃前。
月光下,那株刚刚被搭好支架的白蔹,静静地立在那里。纤细的藤蔓缠绕着新的依靠,心形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颤抖,顶端那些米粒大小的花苞,紧紧闭合着,泛着莹白脆弱的光泽。
像极了……某人方才含泪时,那双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想起白蔹更小的时候,性子倔,受了委屈或者被他训斥了,总是一声不吭,紧紧抿着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可那眼眶总是很快就红透,像只被欺负狠了、却又强撑着不服输的小兔子。
那时候,储相夷总会想尽办法去哄他。有时候是一块从厨房偷拿的、粘着芝麻的麦芽糖,有时候是一个现编的、关于草药精灵的蹩脚故事,有时候……只是默默地坐在他旁边,陪着他,直到那阵委屈过去。
可现在呢?
现在,他成了那个亲手把眼泪逼出来、却又装作视而不见的人。
成了那个,一次又一次,用“为你好”的名义,将对方推得更远的人。
夜,真的很深了。
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一切光亮,一切……未说出口的心事。
储相夷毫无睡意。
他回到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那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昏黄的光圈,只照亮书案一角。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厚重的《本草纲目》。线装书脊在手中发出熟悉的、干燥的摩擦声。他翻到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一页。
泛黄的书页上,竖排的繁体字,墨色沉沉。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文字,轻声念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低回:
“白蔹……其根入药。味苦,性微寒。归心、胃经。清热解毒,消痈散结,生肌止痛……”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窗外一片漆黑。
“可是这世上……”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无情的命运,“有一种病,无根可寻,无药可医。”
“它既不发热,也不生痈。”
“它只是像一味慢性却无解的毒,悄无声息地,渗进骨血里。让人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白天过后,在无数个像今夜这样深沉的、独自一人的夜里……”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反复品尝,那份说不出口、也无处可解的……苦。”
窗外,秋风呜咽着掠过檐角,卷起几片早凋的银杏叶,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夜色如墨,将一切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