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烟火二一

41、第 41 章

　　瑶兮的成年神宴，设在悬浮于云海之上的神殿主殿。琉璃为瓦，星辰作灯，流淌的云霞是地毯，沁人的仙乐萦绕梁间。到场者无一不是神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执掌各方的神君、以及与瑶兮交好的年轻一代神祇。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弥漫着清雅的灵果香与酒香。

　　“晨晖……还是没有来吗？” 瑶兮低声问身旁的云笙。晨晖本是她姑姑灵月的侍女，说是侍女，但她很小就跟着姑姑，姑姑早已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所以瑶兮一直把她当表姐看。

　　“我去请过了，” 云笙撇撇嘴，“她那边冷冷清清的，就回了一句‘身子不适’，连门都没让我进。” 自从知晓那些过往后，瑶兮对这位表姐多了几分复杂的心绪，但这份邀请，她自认是出于真心。

　　“再去请一次吧。” 端坐主位的青渊神君说。

　　“不去！” 瑶兮难得地流露出倔强，将头偏向一边，“她既不愿来，何必强求？倒显得我们上赶着似的。” 她起身走向她那群正嬉笑玩闹的伙伴，将父亲的吩咐抛在脑后。

　　青渊轻叹一声。他了解女儿的性子，也明白晨晖对瑶兮乃至对整个神族可能怀有的怨恨。让瑶兮去承受那份冷遇，确实强人所难。“我去看看那孩子，” 他对身旁的璎珞神妃低语，“你且照看着这里。”

　　“夫君，” 璎珞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若那孩子实在不愿，莫要勉强。”

　　青渊点点头，向周遭宾客微微致意，便悄然离席。

　　“青渊神君怎么离席了？”
　　“宴会不是正要进入佳境吗？”
　　“瑶兮妹妹……”

　　伙伴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瑶兮再怎么掩饰，眉宇间也透出一丝不悦：“父神去请晨晖表姐了。”

　　“为何非要请她来！” 炎昊性子最直，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周身火星四溅，被汐雨赶紧凝出水汽扑灭。

　　“炎昊，” 风吟按住他的肩膀，“好歹也算是瑶兮的表姐，青渊神君重视亲情，邀请也是理所应当。”

　　“可她平日里对瑶兮是什么态度？” 炎昊不满道，“在修炼场遇见，都当没看见一样！”

　　“就是，上次瑶兮好心送她凝露花，她转头就扔了！” 云笙也忍不住抱怨。

　　“还有，她身边那几个追随者，总在背后非议瑶兮，说她不过是仗着……”

　　“仗着什么？”

　　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积压的不满倾泻而出。连一向温和的明光都微微蹙眉，显然也对晨晖颇有微词。

　　“好了好了，” 瑶兮打断他们，举起手中琉璃盏，巧笑嫣然，“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提这些做什么？来，我敬大家！”

　　她正与伙伴们笑闹，青渊神君回来了，身后果然跟着一身素净、神色清冷的晨晖。

　　“总算把‘冰山’请来了……” 炎昊压低声音咕哝。

　　云笙扯了扯他的袖子：“少说两句，入席了。”

　　炎昊憋着气，经过晨晖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让满殿宾客等候，架子可真不小。”

　　青渊亲自将晨晖安排在了主桌，与几位古神长老和璎珞神妃同席。瑶兮目光扫过，看到晨晖那副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淡漠样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升腾起来。

　　青渊神君起身，举杯环视四周，声音清越沉稳：“今日小女神宴，承蒙诸位莅临，神殿蓬荜生辉。青渊在此，敬诸位一杯。” 说罢，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贺瑶兮殿下！”
　　“万灵永昌！”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仙乐愈发悠扬。化作少女神祇形貌的瑶兮，容光焕发，在父母带领下向各席敬酒。她礼仪周到，笑容得体，所到之处皆是赞美与祝福。整个神宴气氛热烈，唯有主桌上，晨晖自始至终未动筷箸，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置身事外，与这满殿欢腾泾渭分明。

　　“瑶兮，” 青渊叫她，“去给你表姐敬杯酒。”

　　“是，父神。” 瑶兮弯起眉眼，笑容无懈可击。她端着酒杯，步履轻盈地走到晨晖面前，声音甜美：“晨晖表姐，瑶兮敬你一杯，先饮为敬。” 说着，优雅地举杯饮尽，向晨晖亮了亮杯底。

　　晨晖抬眸，眼神如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地看着瑶兮，并未举杯。主桌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位长老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表姐，请。” 瑶兮笑容不变，亲自执起玉壶，为晨晖斟满一杯，双手奉上。

　　晨晖缓缓站起身，目光直视瑶兮，那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冰霜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晨晖。” 一位白须古神出声，带着提醒的意味。

　　晨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看也未看那杯酒，转身便向殿外走去，素白的衣袂在流光溢彩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她甚至没有向青渊和璎珞行礼，径直消失在殿门外，留下一室骤然安静下来的宾客和隐隐的尴尬。

　　“诸位尽兴，勿因小事扰了雅兴。” 青渊面色不变，沉稳地安抚宾客，目光却不由望向殿外。璎珞神妃会意，悄然离席，跟了出去。

　　“太无礼了！瑶兮，你就这么算了？” 回到伙伴们中间，炎昊第一个忍不住嚷起来。
　　“就是，这口气你能咽下？”
　　“瑶兮……”

　　瑶兮笑着举起酒杯：“我是来敬酒的呀！来，共饮此杯！”

　　她趁着长辈们注意力不在这边，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急什么？我越是大度隐忍，待会儿长辈们和父神母神，便会越觉得她不懂事。你们信不信？”

　　“哦……” 伙伴们恍然大悟，纷纷笑起来，“不愧是瑶兮，心思玲珑啊……”

　　刚刚回席的璎珞神妃，正好将瑶兮的低语听在耳中，她看向青渊，轻轻摇了摇头。青渊脸上那完美的神君仪容，瞬间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隐痛，虽然他立刻用笑容掩盖，但那刹那的失神，却被一直留意着父亲的瑶兮捕捉到了。

　　瑶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父神……似乎对晨晖表姐，有着超乎寻常的在意？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父神杀了姑姑的事，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宴会的喧嚣与华彩渐渐在脑海中沉淀，瑶兮倚在缀满星月的云锦床榻上，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姑姑的事，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姑姑月灵，曾是惊才绝艳的万灵女神，深受爱戴，与父神青渊兄妹情深，她为什么会背叛神族，与魔族纠缠不清？她这么做，除了身败名裂、神格陨落之外，还能得到什么？难道她……被魔族蛊惑，迷失了神智？对，一定是这样！竟然与魔族为伍，除非是疯了！瑶兮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被神族教诲的憎恶想着，心底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然而念头一转，想到姑姑已然神陨，而且是……被自己的父神亲手……不知为何，瑶兮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拉过云丝被，将自己深深埋了进去。

　　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在这个夜晚，悄然侵入了瑶兮的梦境。

　　梦中，她看到了那样的场景：一道身影在前方疾飞，她一直在飞，一直在逃离，而在她身后，有许多闪耀着神光的身影在追赶，不时有神将拦在前面，随后便是神力碰撞，光华爆裂，破碎的神器碎片和逸散的神力如同烟花般凋零……瑶兮在梦中听不到声音，却能清晰地“看”到这一切，甚至可以看见被灵月神力震退的神将脸上那震惊、愤怒，或许还有一丝不忍的表情，那种神与神之间生死相搏的残酷瞬间。

　　月灵的身影继续飞遁，追赶的身影渐渐被甩开……

　　突然，一道巍峨的身影，携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出现在了前方，挡住了去路。

　　是父神！瑶兮在梦中意识到。

　　父神来了！瑶兮在梦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心，可是……她又猛地意识到，父神是来……执律的！是来终结这个一直在拼命逃离的女神的生命的！瑶兮的心骤然揪紧，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同情心，竟偏向了那道孤独决绝的身影，她甚至在心中开始祈求，希望姑姑能够逃离。

　　青渊神君开始对月灵说话，他神情激动，甚至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周身神光剧烈波动。月灵也开始回应，她一步步向青渊走去，边走边说。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一句也听不清，却看见……晶莹的、蕴含着神力的泪珠，不断从其中一方的脸颊滑落。

　　谁在流泪？
　　是谁……

　　青渊又大声说了句什么，月灵再次向前一步，竟是双膝一屈，缓缓跪倒在了青渊面前。青渊抬起了手，一柄由神力凝聚的光剑出现在他掌中，剑尖指向月灵。

　　“父神！” 瑶兮在梦中失声尖叫。

　　就在这一瞬间，瑶兮梦中的视角发生了切换。在此之前，她仿佛一直追随着月灵，看着她逃亡，看着追赶者，所以她一直未能看清月灵的正脸。突然之间，景象旋转，瑶兮感到自己站在了月灵和青渊的侧面，清晰地看到了这对兄妹的对峙。

　　“父神……” 瑶兮看着青渊那冰冷肃杀、甚至因极致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她费尽全力，才将目光转向跪着的月灵。

　　这一看，让她如遭雷击，神魂俱震。

　　跪在虚空中的那名女神，居然长着和她母亲一样的脸！

　　“父神……母亲……”

　　手持光剑的青渊看起来无比愤怒，他厉声说着，将光剑又向前推进了数寸。而跪在地上的月灵，泪如雨下，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抬起手，徒手握住了那法则凝聚的剑刃，向自己的心口拉近，瑶兮看见她白皙的手掌和胸口的神袍，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灼伤、湮灭，渗出金色的神血。她仰着头，用极度哀戚、绝望却又带着某种解脱般祈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父神！不要！饶了她吧！” 瑶兮忍不住哭喊求情，“父神，她是母亲啊！”

　　然而她的声音穿透不了梦境的壁垒，梦中的青渊神君，手臂猛地向前一送，那柄光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那名女神心口。
　　“不——！！！” 瑶兮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眼睁睁看着那光芒贯穿了母亲的身体，磅礴的神力从伤口处奔涌、逸散……

　　“不！父神！母亲！不——！！”

　　瑶兮尖叫着从云榻上弹坐起来，周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腔。

　　“是梦……” 她大口喘息着，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和额角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父神他……母亲！” 她一下子跳下床，甚至来不及穿上云履，赤着脚便冲出了寝宫，一路奔向父母居住的主殿。直到透过氤氲着神光的殿门缝隙，看见青霖与璎珞安然沉睡的身影，她才猛地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对……死的是姑姑……她是与魔族勾结的叛徒，所以被执律了……不是母亲，不是母亲……太好了，不是……” 她喃喃自语，扶着冰冷的玉柱回到自己的寝宫，坐在床沿，因为极度的后怕和放松而浑身脱力。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扑簌簌地掉得更凶，怎么止也止不住。一回想起梦中那张与母亲的一样的容颜，以及那柄毫不留情刺下的光剑，心就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姑姑的画像……” 她低声啜语着，走到殿内一隅，纤指划过虚空，解开了一层隐秘的禁制，一幅被小心收藏起来的卷轴出现在她手中。她缓缓展开。

　　画中，是两位风采卓然的神祇，并肩立于万花盛开的灵圃之中。右边的一位，身着墨色滚金边神袍，眉目清俊，气质沉稳，正是年轻时的青渊神君。而左边的一位，身披流霞般的七彩羽衣，容颜绝丽，正是月灵——月灵的画像在她被定为罪神后，早已被销毁，这一张，还是瑶兮幼时偶然在母神璎珞一处古老的妆奁暗格中发现的，因为上面有青渊，才被璎珞偷偷保留了下来，上面已沾染了岁月的微尘。瑶兮悄悄取出它，已珍藏了许久。

　　还好，完全不象母亲嘛，看来就是自己做梦做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