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琥珀》北溟引

5、【第五章】

　　各有想法

　　夏子硕自从想起来了自己是谁之后，对于季老五充满了防备和敌视，这个男人满嘴的谎言，自己来到这里肯定是这个男人“拐”走了自己，他得想法子出去，哪怕只是能够有个电话，联系上父母。

　　对！手机！

　　夏子硕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运动服口袋里是装着一部手机的，爸爸还对自己说过“如果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一定要联系父母。”可是自己的衣服早已不知道在哪里，更不用说自己的手机。

　　夏子硕又一次跟季时“深夜谈心。”他知道，自己虽说是季老五带回来的，但是他当时既然能看到季时，说明当时季时也在，也许季时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知道，自己的手机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该喊你什么，姐姐。”夏子硕裹着被子朝着季时打着颤颤的继续说着，“我想知道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你也在，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当时看到我的手机了吗？”

　　依旧是一片寂静，正当夏子硕决定放弃准备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时候，季时开了口：“季时，喊我季时。”夏子硕闻言立马转身回来，看着季时，目光灼灼：“好，季时，你看到我的手机了吗？”

　　季时转身看着夏子硕，两个人隔着一片夜色，这两道目光在半空中轻轻相触。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用瞳孔里跳动着同样的光。

　　“季老五将你的衣服换下，换上了你现在穿着的。你的手机是不是那个黑色样子的东西，如果是，季老五已经卖了买酒了。”

　　有时候真相就是让人心存绝望，特别是知道了事实真相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这种失落感，让夏子硕的呼吸都带着碎冰渣似的疼。原来一直到现在，自始至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夏子硕开始观察季老五，他想要想其他的法子出去，连续几天的盯梢，他依旧不知道季老五以前是干什么的，但是夏子硕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季老五他像在躲避什么。

　　越来越想回家的念头促使着夏子硕寻求更多的方式，去了解当下身处的环境以及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他真的很想爸爸妈妈，他真的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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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子硕蹲坐着低头挑着叶片，自从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被季老五卖掉之后，不知道时间的夏子硕开始每天捡拾一片叶子，一直到现在这是他被“拐”到这个位于鸣和镇深处、名为“苦河村”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46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寂寥。

　　村里老人跟他说，这苦河村和古河村一字之差，村子状态却截然不同，这个村子位于古河村的左后方。说是左后方，离得很近的样子，实际上因为村子几乎是个封闭的状态，所以很难能够找到正确的入口。

　　夏子硕想起来刚到古河村的时候，他看到民宿后面，有一个羊肠小径，他以为那是大山的入口，其实不然，也许这是通往苦河村的入口。村里老人说，年轻的时候只要沿着村子口的羊肠小道出去，走3公里山路就能出去，外面是一个更为繁华的村落。想来，如果是古河村为起点，只要沿着羊肠小道，从左绕着大山再走3公里左右，就会看到一个更为隐蔽，人群更为稀少的村落，叫苦河村。

　　这个村子里死气沉沉，这里没有什么年轻人，全是一群守村年迈的老人，年轻人像候鸟迁徙，在电话里许诺归期却从来没有归来过。这个村子就很像自己看的漫画书中描述的那样，像是一个诅咒，老人们只要出去这个村子，不是生病就是路上遭遇不测，无一例外。渐渐的，老人们成了扎根的树，守着祖坟和空屋，不再出去，循环往复的过着一天又一天。

　　这个村子就像一个卧住的张着深渊巨口的恶兽，只要进去，沦为恶兽的餐食。巷子里老人们蜷缩在墙根下，如同风干的雕塑。他们很少交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打谷场和荒草丛生的院落。皱纹里嵌着岁月的泥土，眼神早已熄灭了光芒。

　　唯一的水井边，几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颤巍巍地提着水桶，动作迟缓得仿佛慢放的胶片。唯一的生机是那些老狗，连它们的吠叫都显得有气无力。每当暮色降临，一扇扇木门吱呀关上，黑暗里只余几声咳嗽——那是生命尚未完全离去的唯一证明。

　　没有孩童奔跑，没有青年劳作，连狗都老得懒得吠叫。贫穷像苔藓般在每个角落滋生——漏雨的屋顶，透风的窗户，碗里不见油星的清汤。

　　这段时间的寒冷天气，让夏子硕不出所料的咳嗽起来，他还是感冒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被雨水泡发的棉花，又沉又胀，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夏子硕蜷在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和乱七八糟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的那条破旧、板结、油光发亮的棉被，像一块冰冷的铁，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夏子硕感觉自己晕乎乎的，浑身都在剧烈的叫嚣着难受，他好想妈妈，好想。

　　他听到了独属于季老五的辱骂，那像是生了锈的锯子在拉扯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刺耳的砂砾感。夏子硕习惯性的皱起了眉头，感觉自己的耳膜在隐隐作痛。

　　寒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阵紧似一阵，让他控制不住地牙关打颤，浑身筛糠似的抖。他试图把身体蜷缩得更紧，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依旧挥之不去。破败的土坯房四面漏风，寒风从墙缝、门隙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在为他伴奏。

　　突然他感受到一股温暖轻抚自己的脑袋，夏子硕沉重的眼皮猛地一颤。那感觉如此轻柔，像一片羽毛，又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与他身体内部那场焚烧一切的烈火，以及破棉被外砭骨的寒冷，都截然不同。这温暖，笨拙地，却又异常执拗地，熨帖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是高烧产生的幻觉吗？还是……妈妈？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他被病痛混沌了的意识。

　　记忆中母亲那双柔软、干燥，总是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手，与额头上这模糊的触感重叠起来。是了，只有妈妈的手才会这样温暖，这样让他想要依赖和哭泣。紧绷的、在恐惧与不适中蜷缩了太久的心防，在这一刻骤然松动。他几乎要睁开沉重的眼皮，用尽力气喊一声“妈”，将满腹的委屈都哭诉出来。

　　他微微偏过头，贪婪地、用自己滚烫的脸颊去追寻那一点来之不易的慰藉。

　　也就在这时，他闻到了味道。

　　那不是记忆中母亲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而是一股混杂着汗味、泥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牲畜棚的酸馊气。这气味粗粝而真实，瞬间将他从短暂的幻梦中狠狠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高热让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和晃动。他用力眨了眨眼，焦距终于缓缓对准——一张脸近在咫尺。

　　那不是妈妈。

　　是那个时常呆坐在灶间时而呓语的呆傻女人，此刻，她正蹲在他面前，头发乱得像一个鸟窝，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出乎意料地干净，像山涧里从未被人打扰过的泉水，澄澈得甚至映出他此刻惊愕而虚弱的脸。

　　她的嘴角挂着一贯的、有点僵硬的傻笑，一只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近乎本能的轻柔。见他醒来，她非但没有缩回手，反而“嘿嘿”地低笑了两声，那笑声空洞，却奇异地不含任何恶意。

　　希望像一只被戳破的水泡，“啪”地一声碎裂了，留下的是冰冷的、更加难堪的现实。原来，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唯一给予他一丝人性慰藉的，竟是一个毫无关系的痴傻之人。

　　一股比高烧更猛烈的情绪猛地冲上了他的眼眶，酸涩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住。他死死咬住嘴唇，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落，也没有力气推开那只手。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那张脏污却带着莫名慈悲的脸，隔绝在视线之外。额头上那粗糙的、带着异味的抚摸还在继续，像一根小小的、卑微的蜡烛，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微弱地，徒劳地，却又真实地燃烧着。

　　季时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蹲坐在夏子硕的面前，一遍又一遍重复轻抚的动作，嘴角带着笑，季时猛地顿住了脚步，随即又快速的走过去。

　　“他发烧了？”

　　女人歪着头看着女孩，一脸天真。

　　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看到母亲如此“慈爱”的正常的一面，季时竟有些羡慕和恨意，复杂又激烈的情绪在脑中不停地冲撞着。不多时，季时收回视线，低头咬了咬下嘴唇，眼睫毛蒲扇着，季时的手原本带着屋外的寒意，指尖微凉。当她下意识伸手去探夏子硕的额头时，那骤然袭来的滚烫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夏子硕蜷在角落里，脑袋歪靠着，呼吸有些重，嘴唇干得起皮。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点防备或是执拗的眼睛紧紧闭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随着他不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

　　季时的手停顿在那里，没有立刻收回。指腹下，血管搏动的感觉异常清晰，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脆弱皮囊下困着的炽热岩浆在努力寻找出口。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热度正如何煎熬着这具单薄的身体，消耗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那个不靠谱的季老五今天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如果放任夏子硕如此的烧下去，人可能就没了。

　　不再犹豫，她起身去找水盆和毛巾。动作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那触手可及的滚烫温度，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住了她的心神。

　　夏子硕注定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对于夏子硕来说可能就是一场噩梦，他像个粘人的小狗，她不说话他就跟在自己身边，被瞪就在身旁不远的位置待着。自从夏子硕想起来之后，她知道，他注定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而现在的这个夜晚，注定要在这无声的守护和与高热的拉锯中度过了。

　　她想让他平安回家。

　　季时打来一盆凉水，将毛巾浸透、拧干，轻轻敷在夏子硕滚烫的额头上。昏睡中的男孩似乎被那片刻的凉意安抚，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然而不过十几分钟，毛巾就被体温焐热，季时便又沉默地更换一次。

　　如此反复，窗外夜色渐深，盆中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在这机械而专注的重复中，季时注意自己的这个母亲一直安静地蹲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墙角阴影里。

　　她不像平日那样发出无意义的呓语或痴笑，只是抱着膝盖，一双在暗处显得异常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土炕上的夏子硕。她的存在感很稀薄，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唯有偶尔变换姿势时衣料的窸窣声，证明她一直在那里。只是在季时换水时，默默地将手轻搭在夏子硕的额头上，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她似乎对于夏子硕，异常的关心。季时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酸涩，自己睁眼的第一眼就是她，或许在她尚未有记忆时，她也曾对他展露过温情的瞬间，但那些碎片早已被此后漫长的、充斥着尖叫、躲避和偶尔疯狂撕打的岁月所掩埋。

　　有时候女人的情绪却又毫无征兆地转变。

　　她给递过去饭碗时她歪着头，盯着那只粗陶碗，眼神里的戾气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懵懂与好奇。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碗，而是用一根脏污的手指，极快地碰了一下季时尚未收回的手背。

　　那触碰一瞬即离，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紧接着，她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低下头，用手指抓起碗里的粥，笨拙地往嘴里送，米粒沾满了她的下巴和指尖。她吃得专注，甚至发出一点满足的、含糊的咿唔声，暂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包括她这个让她憎恶又或许在灵魂深处残存着一丝混沌联系的女儿。

　　季时沉默地看着。心口那块被反复撕扯的地方，说不上是更痛了一些，还是已经彻底麻木。憎恶与这偶尔的、不稳定的“乖巧”，共同构成了她与母亲之间全部的病态联结。

　　村里老人含糊地说过，她出生那年，她受了天大的刺激，人就这么疯了。等她稍稍长大了些，她模糊的知道，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她的痛苦之源。

　　夜深时，夏子硕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挣动，喉咙里溢出模糊而痛苦的呜咽。季时正要俯身按住他乱动的手臂，却见那个蹲着的身影动了。

　　女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挪到土炕边，她没有再触碰夏子硕，只是把脸凑得很近，歪着头，专注地盯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然后，她抬起那双脏兮兮、指甲参差不齐的手，悬在夏子硕身体上方，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做出拍抚的动作，手掌却始终没有真正落下。嘴里发出一种含混的、不成调的低哼，咿咿唔唔，不像任何语言，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近乎母兽安抚幼崽般的原始韵律。

　　看着眼前的母亲，季时莫名的留下了热泪。

　　后半夜，夏子硕的体温终于开始缓慢下降，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绵长。季时瘫坐在旁边的草堆堆里，疲惫地闭上眼。而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又挪回了原来的墙角，恢复了之前环抱双膝的姿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始终没有离开。

　　黎明前的微光透过窗纸渗进来，朦胧地勾勒出屋内三个人的轮廓——一个在土炕上沉沉睡去，一个在草堆堆里精疲力尽，还有一个，像一尊被遗忘的守护石像，固执地蹲守在阴影之中，共同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夜，在这座被遗忘的村庄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刑期。

　　不知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