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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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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旧闻
“诶,我记得你是有对象的,好像是位先生,对吧?”写魔幻现实主义的女作家跟付云璁一起从编辑那里出来,随口聊天。付云璁和她见过不止一次,圈子里的事情又传的快,她知道也不稀奇。
“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付云璁不愿意跟她解释,胡乱编个理由。这个理由有点太随便——哪个家?
但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每个人都有家,自然可能有家事。那位女士一下就信了这个理由,不再往下问。
“明天我的讲座,小付你多指教了。”成名的作家向付云璁挥手,钻进等在门外的车里。付云璁在雪里目送车走远,裹紧衣服往公交站去。
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今天交上第一篇稿子,第二篇就要立即起笔。作家大人只恨自己来的仓促,没提前写几篇存稿。
柳依依早他一周交了稿子。这一个月她隔几天就要问候,每周都请付云璁陪她去采风。付云璁推了几次,却没法周周找理由,还是陪她去了两次。见面说什么话付云璁无法控制,只是尽力克制自己,拿熟话遮拦。
对那个有十个人关注的账号,作家大人也想出办法来。既然辨不出柳依依是前九个人中的哪一个,干脆新发内容时屏蔽掉那前面九个。其实留一个人和私密发布也没区别,但作家大人在公众平台发内容就是需要“有人看”的感觉,若真没有人再看,他还是不舒服。干脆当账号重新开始,只有一个粉丝,倒轻松了。
他去买了一个新枕头,软的能陷进去的那种。然而夜里并没能安睡,依旧做梦到天亮。最常梦见到是夏日的暴雨,下的天地震颤。他将要溺亡在雨里,用尽力气才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般抱着不放。满头汗的醒来时,怀里那个硬枕头凹进去他手臂的形状,在放松力气后渐渐恢复,一会儿就看不出痕迹。
今天他又睡到中午才起,脑袋还是昏沉。吹了半天风才好些,勉强恢复一种较为清朗的状态,思考要不要去哪里走一走。在公交站随便上了一辆车,没有目的地出发。
过了几条街,几个小公园,几栋小楼。付云璁不认识这里,盯着窗外试图寻找新鲜,又在新鲜里看出理所当然的沉闷。房子、树和公园总在那里,不过是人新鲜一点,只要停步就立刻陷入场景,也变得平常。
平凡的街景里忽然闪过熟悉的人影,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着。车速慢下来,付云璁看清那个短发的女孩,是很久没见的孔稚。既然没有目的地,下车说说话吧。
“付老师您来这有事?”孔珪在撕面包喂鸽子,长椅下围着一大圈颜色斑驳的鸟,付云璁看了一圈,没有白色的。
他接过一片面包也喂起来。一面弯下腰去,一面回答,“出来转一转,透个气。”
孔珪把最后一片面包撕碎,拍掉手上碎屑,站起身来。没有给出邀请,但是持续着对话。
“你这个月交稿子了吗?”付云璁挑了最客套的话题聊。
“我打算写中篇了。”孔珪把围巾紧了紧,“柳依依告诉我您已经交了一篇了。”
作家大人点头,一面觉得这样站着太尴尬,“你等车吗?”
“不是。我出来走路,走累了休息一下。”
“嗯。”付云璁在口袋里揉着手指,“你的中篇,还是写那个主题?”
“应该是的。”女孩看了看地面,似乎挑了下眉,抬头说,“付老师一起走走吗?”
终于等到这句话的作家大人放松了口袋里的手。两个人沿人行道往前,没商量目的地,只是游逛。
“我听说付老师是有爱人的。”孔珪平静地问,不像在好奇,像是陈述事实。付云璁答应后下一句还是陈述,“是姓邓的一位先生?”
付云璁简直有些好奇。自己虽然不避讳向外说自己的恋爱,但也没宣扬过,怎么连孔珪这样在作家圈最外层的人也知道?仔细想了一遍,好像没在媒体采访里提过姓名吧?
孔珪下一句更离奇,“他是叫邓言吗?”
作家大人突然很想笑,因为想起《牧虎关》里那句“这鞑婆看过麻衣相,怎知老爷我叫高旺”。本来要说,又觉得太没头没尾,换了平常问法,“你怎么知道的?”
孔珪先停顿了一秒,是确认付云璁的回答,跟着说,“如果我没猜错,您那篇□□小说,是照着他写的吧。”
“不是,”付云璁这下真停了步,侧头看着孔珪,“你认识他?”
女孩点头,眸光没有波动,像一滩深水。“那篇□□小说的主角很像他,写的真好。”
“我见过一个叫邓言的人,但我不认识他。”孔珪没看付云璁,抬头看树梢一片悬着要落下的枯叶。等到风把落叶吹下来的那一秒,她才继续说:“我见过他两次,也许是两次。”
作家大人在一旁没有接话,等着故事向下。女孩踩碎了落叶,说话的声音始终没有波动。
“初中组织去孤儿院献爱心,我见过一个眸色很深的男生,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后一排,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大学作社区志愿者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小混混,带了一大群人从我身边过去。他撞到我了,跟我说对不起。我请他帮忙填问卷,他把所有人赶开,自己填了问卷。他写完抬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
付云璁终于“嗯”了一声。是邓言没错,不会再有这样的人。
“那是夏天吧,我记得他领口边缘的皮肤有纹身的痕迹。”孔珪又说,“付老师的小说只特地写了手腕的纹身,但我记得我那天看他写字,他手腕上没有纹身。”
付云璁开口的声音也和孔珪一样平静了,“是他最后一个纹身,我带他去纹的。”
“付老师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
“我……”付云璁踢开一块石子,“我不敢带他。”
“不是因为舆论吧,”孔珪转头来看付云璁,“付老师应该不怕说自己的情人。”
付云璁点头,“是因为我自己。”
“是因为被照顾的太好了吗?”
“是。你很聪明。”
“把付老师的书从头到尾看一遍就能感觉出来,您是不甘心呆在江南的。”
“那老师,”孔珪的眼睛没有波澜却认真,“您逃出来了吗?”
付云璁低头往前走,走了十几步,忽然问,“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写重建?”
“写过大纲了,可能会穿插着写。”孔珪没有被付云璁突然的问话问住,很快答。作家大人点点头,说,“写重建的时候,我能看看吗?”
孔珪偏了偏头,停顿几秒。“那老师我要交换条件。”
“请。”
“老师请再写一部关于他的小说吧,怎么写都好。”
付云璁笑了。正好一阵大风刮过来,把几粒灰吹进眼睛,又慌忙去揉。口气忽然软的丝毫不严肃,问,“那我们这个下午,就这样吗?”
“老师还有什么安排?”
“要么,我们去采风;要么,找个地方,我给你讲□□头目。”
那天下午付云璁和孔珪去了一座极其普通的公园,坐在长椅上等天黑。两个人都在聊小说,孔珪讲她曾经写过的孤儿院废墟,付云璁讲他刚交上去的那篇《创世纪》。
上帝在五天内造出了天地万物,在第六天造人。为了人能做万物的主宰,上帝推演出生物进化的最终结果,并按照灵长类的最高级样子创造了人类。人类是进化的顶点,再往上进化就是神。
“设定很好,但不够一个短篇。”孔珪评价,“后面没有剧情了吗?”
“有,后面是城市的一天。公交车,广告牌,言情剧和伤感歌曲。”
“缺的是什么?”孔珪很快明白文章的脉络。
“学李白的时候,课本上教的是《与韩荆州书》。艺术馆里挂了一副星图,每一刻星星都清晰可见,相互间的距离严格按比例画好,绝对没有一颗偏离轨道。”
“下面有没有树?”
“那是另一张画了,每一道年轮都分毫不差的。”
孔珪不说话了。太阳渐渐黯淡,天空成一种玫瑰色。云很少,都化成雪堆在地面上。
“老师,如果在这篇文章里,您会碰见邓言吗?”女孩终于抬头问。
“不会。他将存在,只是我消失了。”
“他不是按照上帝的样子造的吗?”
付云璁摇头,自己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是进化的意外。”
“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伊甸园里一无是处的仆人,连蔽体的草叶也没有。”
孔珪也笑了。“老师这篇文章,有您很早很早以前的味道。”
“那,”付云璁笑着看孔珪的眼睛,“我算不算逃出江南了?”
孔珪想了想,摇头。“这个上帝,好像还是江南的上帝。”
“那我可没招了,”作家大人摊手,“再试试呗。”
没被阳光暖过的风渐渐大起来,两个人都有些寒意。都裹紧衣服准备回程,各自呼出白雾来。
忽然付云璁的电话响了。从口袋里拿出来看,是柳依依打来。刚按下接通就传来女孩混乱的呼吸,好像喘不过气的样子。凌乱中蹦出几个字,勉强合成句子。
“付老师,能来接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