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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归鹤 ...

  •   沈砚辞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东方展厅驻足了三个小时,指尖几乎要贴到那方清代松花石砚的玻璃展柜上。砚台边缘雕着疏朗的竹节,砚池里仿佛还凝着未干的墨痕,像极了祖父书房窗台上,那方被晨露浸润了二十年的老砚。

      展厅的冷气让他后颈发僵,恍惚间竟闻见一缕松烟墨混着潮湿泥土的气息——那是江南水乡独有的味道,是梅雨季节里,祖父的砚台在窗下洇出的清香,是老宅后院的青苔爬过青石板时,带着的湿润水汽。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弹出助理发来的行程表:下周赴伦敦参加书画拍卖专场,月底飞香港筹备个人画展。日程排得密不透风,像他画案上叠得高高的宣纸,每张都写满了“成功”“名利”,却独独缺了一抹故乡的底色。

      沈砚辞今年三十五岁,是国际画坛炙手可热的青年水墨画家。他的作品以孤高冷峭著称,笔下的寒松、孤山、瘦水,总带着一种疏离的禅意,被评论家赞为“当代水墨的精神突围”。可只有沈砚辞自己知道,那份疏离不是刻意营造的艺术格调,而是漂泊多年后,对故乡最深的执念与胆怯。

      他已经十年没回过竹里村了。

      最后一次离开是二十四岁,背着半旧的画板,揣着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方老砚。祖父的手枯瘦如竹枝,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说:“砚辞,笔下有山河,心中要有根。竹里村的水,能磨出最润的墨,记得回来。”他当时用力点头,眼泪砸在砚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可这一去,便是十年。

      纽约的夜色漫进展厅时,沈砚辞终于挪动脚步。街角的中餐厅飘来糖醋排骨的甜香,让他想起祖母的厨房。竹里村的老灶台总是烧着松柴,火苗舔着铁锅,咕嘟作响的排骨汤里,浮着几颗祖母亲手剥的莲子。那时他总在灶台边打转,看祖母往锅里丢姜片、撒盐,看蒸汽氤氲中,祖母的白发像银丝一样闪烁。

      回到租住的公寓,沈砚辞把自己关在画室。画案上铺着上好的生宣,他提起狼毫笔,蘸了浓墨,却迟迟落不下去。这些年,他画过纽约的摩天大楼,画过伦敦的泰晤士河,画过巴黎的塞纳河畔,可笔下的线条终究少了几分温润。他知道,他缺的不是技法,是那方养了他二十年的水土,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故乡记忆。

      凌晨三点,沈砚辞打开电脑,搜索“竹里村”。跳出的词条寥寥无几,最新的一条是三年前的旅游攻略,配图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树下少了那群蹲坐着下棋的老人,少了卖麦芽糖的挑夫,少了祖母牵着他的手走过时,落在石板路上的细碎脚步声。

      他忽然想起祖父的砚台。那方砚台是祖父年轻时从镇上的老砚坊淘来的,质地温润,砚池边缘被磨得光滑。祖父总说,好砚要养,就像做人要守本心。他小时候不懂,总趁祖父不注意,往砚池里倒清水,看墨汁慢慢化开,像一幅小小的水墨丹青。祖父从不责怪他,只是笑着把他搂在怀里,用布满老茧的手教他握笔:“横要平,竖要直,就像竹里村的炊烟,不偏不倚,守着自己的根。”

      沈砚辞起身,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那方老砚静静躺在里面,砚池里还残留着十年前的墨渍,边缘的竹节雕刻依旧清晰。他摩挲着砚台冰凉的表面,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十年,他带着它辗转世界各地,却从未真正用它磨过一次墨。他总觉得,没有竹里村的水,没有祖父的指点,这方砚台也失去了灵性。

      一周后,沈砚辞推掉了所有行程,买了飞往江南的机票。飞机降落在杭州萧山机场时,天空飘着细雨,像极了他离开竹里村的那天。他打车往村里去,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青山绿水,空气里的味道也从汽油味变成了草木的清香。

      车子在村口停下,沈砚辞提着行李箱,站在老槐树下。树比记忆中更粗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倒映着天空的灰蓝色。村口的小卖部还在,老板娘已经头发花白,正坐在门口择菜。沈砚辞走过去,轻声问:“阿姨,还记得我吗?我是沈先生的孙子,沈砚辞。”

      老板娘抬起头,愣了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是砚辞啊!都长这么高了!你爷爷要是还在,肯定高兴坏了。”她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像小时候听惯了的童谣。

      沈砚辞跟着老板娘往老宅走,路上遇到几个村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们还记得他,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孩子们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眼睛像清澈的溪水。

      老宅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院子里的青苔爬满了青石板,墙角的月季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上挂着水珠。祖父的书房还保持着原样,窗台上的砚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绿萝,藤蔓垂下来,遮住了半个窗台。书桌上整齐地叠着祖父的画稿,大多是竹里村的风景,晨雾中的远山,夕阳下的稻田,炊烟袅袅的农舍。

      沈砚辞走到书桌前,轻轻翻开一本画稿。第一页是他小时候的画像,歪着头,手里拿着一支毛笔,脸上沾着墨汁。画稿的右下角,是祖父的落款:“吾孙砚辞,天资聪颖,愿以笔墨为伴,不忘初心。”字迹苍劲有力,带着岁月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祖父总在书房教他画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画纸上,祖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画竹。“竹有节,人有志,”祖父说,“做人要像竹子一样,坚韧不拔,虚心向上。”那时他似懂非懂,只觉得祖父的手很温暖,笔墨的味道很好闻。

      沈砚辞打开行李箱,取出那方老砚,放在窗台上。他从院子里打来一盆清水,慢慢倒进砚池。水顺着砚台的纹路缓缓流淌,浸润着干涸的墨渍。他拿起墨块,在砚台上轻轻研磨。“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时光的脚步,一步步回到从前。

      墨汁渐渐浓稠,带着松烟的清香。沈砚辞提起狼毫笔,蘸了墨,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线条温润流畅,不再是从前的冷峭疏离。他画院子里的老槐树,画墙角的月季,画窗台上的绿萝,画远处的青山绿水。笔尖在纸上游走,像一条游鱼,在记忆的长河里穿梭。

      画到傍晚,雨停了。夕阳透过窗棂,照在画纸上,给笔墨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沈砚辞放下笔,看着眼前的画作,忽然觉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满了。这十年的漂泊与挣扎,这十年的思念与胆怯,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终于明白,祖父说的“根”,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宅,不是窗台上的砚台,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故乡记忆,是那份对生活的热爱与坚守。

      晚饭时,老板娘送来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里面浮着几颗莲子。沈砚辞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老板娘坐在对面,轻声说:“你爷爷走后,这房子我一直帮你照看着。他总说,你迟早会回来的。”

      沈砚辞点点头,哽咽着说:“谢谢阿姨,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辞每天都在书房画画。他画清晨的薄雾,画正午的阳光,画傍晚的炊烟,画夜晚的星空。他的画笔变得越来越温润,越来越灵动,笔下的竹里村,充满了生机与诗意。村民们常来探望他,给他送新鲜的蔬菜、水果,给他讲村里的趣事。他也常和孩子们一起在田埂上奔跑,在小河里摸鱼,在老槐树下听老人们讲故事。

      有一天,村里的小学请他去给孩子们上美术课。他带着孩子们来到河边,教他们画远处的青山,画岸边的芦苇,画水中的游鱼。孩子们的画笔稚嫩却充满想象力,他们画的青山是五颜六色的,画的芦苇是高高的,画的游鱼是快乐的。沈砚辞看着孩子们的画作,忽然觉得,故乡的希望,就在这些孩子身上。

      半个月后,沈砚辞的画展在杭州开幕。这次的画展主题是“归鹤”,展出的四十多幅作品,全是他在竹里村创作的水墨丹青。画中的竹里村,晨雾缭绕,炊烟袅袅,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每一笔都带着温润的气息,每一幅都充满了对故乡的热爱。

      画展引起了轰动,评论家们纷纷称赞:“沈砚辞的作品,终于找回了灵魂。他笔下的故乡,是每个人心中最温暖的港湾。”很多观众在画前驻足良久,眼眶湿润,他们说,从沈砚辞的画作里,看到了自己的故乡,看到了那份久违的感动。

      画展结束后,沈砚辞没有回纽约,而是在竹里村住了下来。他把老宅重新修缮了一下,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画室,也给孩子们办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每天清晨,他会在院子里研磨作画;上午,他教孩子们画画;下午,他会沿着田埂散步,观察村里的一草一木;傍晚,他会和村民们一起坐在老槐树下聊天,听他们讲村里的故事。

      他时常会想起祖父,想起祖母,想起小时候在竹里村的日子。他知道,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找到了心中的根。那方老砚,依然放在窗台上,每天都被他用竹里村的水研磨,砚池里的墨汁,永远温润清香。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沈砚辞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研磨作画。笔尖落下,纸上渐渐浮现出一只归鹤,正朝着远方的青山飞去。他知道,这只归鹤,是他自己,也是所有漂泊在外的游子。无论走多远,故乡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永远是心中最牵挂的地方。

      墨香氤氲中,沈砚辞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成功,不是名利双收,不是声名远扬,而是不忘初心,回归本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方砚田,那片故乡。而他的砚田,就在竹里村,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在这袅袅炊烟之中,在每一个值得怀念的日子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归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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