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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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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洁而宽敞的学斋内,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洒入,在澄亮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排排身着锦缎学袍的学子们正襟危坐,看似专注地听着讲席先生的授课。
今日主讲的是年轻的周博士,他手执戒尺,轻点着挂在檀木架上的宣纸讲义,声音清越,如玉磬敲击,余韵悠长。若在平日,这位以严谨著称的博士授课,即便有人心不在焉,也绝不敢表露分毫,可今日,学堂后排隐隐浮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几个学生的眼神飘忽,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心思早已飞出了这满是墨香的学斋。
一丝极细微的交谈声,借着周博士转身的间隙,在后排悄然响起。
“听说了吗?过两日,宫里的二皇子殿下要来咱们学堂进学一阵子。”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他用书卷半掩着唇,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
旁边太常寺少卿之子立刻凑近,眼中闪着兴奋与揣测:“千真万确!家父隐约提及,说是皇上的意思,想让二皇子提前与未来的臣工们相处,识得民间……呃,咱们这等人家的才俊。”
不怪他们如此惊诧失态。他们所在的这间学馆,虽是京城中为名门世家子弟开设的顶尖学堂,请的也是博学大儒,但论及规格与尊贵,又如何能与宫内由帝师太傅亲自教导的皇子讲筵相比?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让这些自幼耳濡目染官场之事的年轻学子们心潮翻涌。
皇家的事,深似海,变幻莫测,岂是他们能妄加揣度的?然而,正因他们是重臣之后,骨子里对政治的敏锐远超常人。他们深知,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安排,绝非“相处”二字那么简单。这或许意味着陛下对二皇子的期许,或许暗示着未来朝堂格局的微妙变化,更可能直接关系到他们自身乃至家族未来的仕途兴衰。是难得的机遇,亦是潜在的险滩。
一时间,后排几位学子已无心圣贤书。有的暗自思忖家中哪位长辈与宫中或二皇子母族有些渊源,盘算着如何寻个由头在殿下面前留下印象;有的则开始检视自身言行,生怕平日些许不羁之举会传入贵人耳中;更有甚者,目光已不由自主地飘向学堂前排那几个家世最为显赫、平日便是众人焦点的同窗,心中计较着彼时该如何自处,又如何借势。
周博士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游离之感,戒尺在讲义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哒”的一声清响,目光如电,扫过后排。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学生立刻噤声,挺直了背脊,做出凝神听讲的模样。
另一边,学斋门外的回廊下,却是另一番光景。几条冰凉青石长凳上,三三两两坐着些书童或家仆,皆屏息静气,等候着学斋内的公子下学。有人打着盹,有人望着庭中花木出神,偶有相熟的,也只以极低的声音交谈几句,生怕惊扰了墙内的琅琅书声。
与这略显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最角落石凳上的一个瘦削少年。他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年纪,身量未足,独自蜷在石凳一角,几乎要与斑驳的廊柱阴影融为一体。然而,他低垂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专注。他正握着一截秃笔,在一块磨平的石板上蘸着少许清水,又飞快地在一张皱巴巴、明显是被水渍浸过、字迹已有些晕开的废纸空白处疾书。
那纸,隐约可见是某本诗论的残页,原本的印刷字体模糊难辨,反倒成了他练字的草稿。少年的字迹潦草如画符,显然是缺乏系统教导,但笔划间却有一股不顾一切的急切劲儿。他写得极快,手腕灵动,仿佛有无尽的思绪要倾泻而出。
不过片刻,那残页上仅存的空白便被密密麻麻的水迹填满。
写完最后一笔,少年将那截秃笔杆子轻轻咬在唇间,眨了眨清亮得惊人的眼睛,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满足的笑意,他极小心地将纸片卷起,郑重其事地塞进了衣袖深处,还轻轻拍了拍,确保放得安稳。
片刻后,又从怀中摸索出另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旧册子,一字一句地翻阅起来。
下学的钟声响起,斋内学子精神一振,齐身向讲席行礼后,便如潮水般涌出斋门。一位十余岁的贵族少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夹起书匣走向回廊。看见自家书童仍端正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尤氏家族的幼子尤澜不由翻了个白眼,上前用书卷不轻不重敲了敲他的头顶:“苏瑾,你这呆子,眼里还有没有你家公子了?”
少年猛然惊醒,回头见是自家公子,慌忙合上手中旧书,露出歉然的笑容:“公子下学了?”他利落地接过书匣,又从身旁的食盒中取出一盏冰镇梅汤,递到尤澜手边:“公子请用。”
尤澜就着他手饮了几口,舒畅地吁了口气,拂袖示意苏瑾跟上。烈日下,十余岁的小公子空着手踱步前行,身后的书童却左臂搂着厚重书匣,右手提着沉甸甸的冰盒,步履略显踉跄,额角很快沁出细密汗珠。
二人登上候在学宫外的青帷马车,尤澜随手抽过苏瑾腰间别着的那本旧书翻了翻——那是本边角已被摩挲发毛的旧书,纸页泛黄,却无破损。尤澜挑眉嗤笑:“你到底是愚钝还是怪才?这种艰涩杂书你也读得津津有味,三五日便能啃完一本——这有什么趣味?”
低垂长睫,苏瑾小声嚅嗫:“公子,我只是……闲来无事。”
“这书有何趣味!你又真能读懂?”尤澜哼了一声,转念一想倒也释然,看着低头乖乖巧巧的侍童:终日困守学宫廊下,不得随意走动,若换作自己,早闷出病来。他端详着乖巧的小书童,忽道:“今晚父亲在府中宴客,你也来前厅伺候。”
苏瑾一怔,睁大眼睛。“我……”
“瞧你这傻气!府中仆役虽多,不差你一个——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性子,去了只怕要摔盏泼茶!”尤澜大笑,难得心生怜悯,“前厅有乐舞百戏,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苏瑾微微蹙眉,低头细声道:“公子……庄头分派了我爹不少活计,我想晚间去帮把手,成么?”
尤澜瞪他一眼,颇有些好心被拒的恼意:“随你!真是天生劳碌命,不识享福!”
不再多言,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回那本摊开的书,苏瑾很快又露出尤澜所熟悉的、神游天外的表情。
马车碾过青石道,一路向西驶回尤氏庄园。
……
是夜,尤家庄园为款待贵客灯火通明。华厅中侍女如云,手捧珍馐玉液穿梭不绝;长案上列着银盘烛台,盛装的主家与子弟早已候在通往庄门的白石径上。尤氏虽仅为低阶爵位,今夜所迎却是黎国内寥寥数位的大官,礼数不敢稍有怠慢。
与前方的喧闹辉煌相反,庄园后侧的仆役房中灯火晦暗。最偏一处小屋,厚厚的麻布帘严实掩着,在这夏夜显得格外闷热。帘内却是一室异常明亮的灯火——与别处仆舍迥异的光线下,两道人影凑在一处,低声交谈。
那较矮小的身影正是苏瑾。他已换下白日那件布衫,穿了件稍整洁但仍显宽大的灰布短打,正蹲在地上,就着灯光,为他父亲按摩左腿。
苏老四靠在简陋的床榻上,那条腿僵硬地伸着,膝盖处明显有些异样的肿胀,这是年轻时在田埂雨雪中落下、后又因常年劳累而加重的旧伤。苏瑾抿着唇,小手用力且专注地揉按着父亲腿上僵硬的肌肉,从大腿外侧到小腿肚,手法竟带着几分熟练,额角渗出的细汗也顾不得擦。
苏老四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感受着腿上传来的、缓解酸胀的力道,浑浊的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瑾儿,累了吧?白天在学宫外站了一天,回来还伺候我这把老骨头。”
苏瑾头也没抬,手下动作不停,声音轻轻的:“没有,爹。公子待我很好,今日还准备带我去看前厅的戏。”他说得平淡。
苏老四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咱们是奴籍,能识几个字,帮公子打理书匣,已是主家恩典。那些圣贤道理,不是咱们该深究的,仔细惹祸上身。”他撑着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我听说,前厅今晚来的贵客,是京里来的大人物,好像还跟宫里有些关系。庄子里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你明日当差更要小心,千万别往贵人跟前凑。”
苏瑾这才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闪过一丝极快的好奇,但随即湮灭,他乖巧点头:“我知道的,爹。我明天就跟着公子,哪也不去,你放心吧。”
“嗯。”苏老四看着儿子懂事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而此刻,尤家庄园大门外,车马辚辚,贵客的仪仗已然抵达。尤老爷率领家眷躬身相迎,贵客的马车稳稳停驻,早有伶俐的仆从跪伏在车辕旁,以背为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车内伸出,轻轻搭在随行侍卫沉稳的手臂上,以此为支撑,动作舒缓而优雅地躬身步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