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傻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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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时光，在宇宙无垠的尺度下，不过是星舰引擎一次短暂的间歇。但对于某些生命个体，却足以完成一场颠覆性的蜕变。
A001星球，那片曾经被视为文明荒漠、只配流放囚犯的苦寒之地，在云梦带领的科研团队不懈努力下，竟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他将自己对植物基因的深刻理解与星际能源的核心原理进行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融合。当第一块成熟的“光合共振芯片”在模拟的极端环境中稳定运行，为一个封闭生态圈提供远超理论值的纯净能源时，整个星际科学界为之震动。
这不再是简单的技术革新，而是一场生态维生领域的革命。芯片能高效转化恒星光能，模拟植物最本源的光合作用，为任何恶劣环境下的殖民地提供持续、稳定、洁净的能源和生命支持。几乎是在成果公布的瞬间，“星穹生态科技”和它的年轻创始人云梦，就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订单如雪片般从各大星际殖民集团飞来，资本疯狂涌入，专利壁垒高筑。
就在他二十八岁这一年，最新的星际富豪榜单发布。那个拥有深空蓝色头发、名字曾与“A001难民”联系在一起的年轻人，赫然位列前排，并被特别标注——史上最年轻的入围者。
荣誉、财富、权势……这些世人追逐一生的东西，在云梦眼中，却只是通往唯一目标的阶梯。他站在自己公司总部，那座如同生长中的巨型植物般、充满生命力的建筑顶端，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滚动播放着关于“光合共振芯片”和它年轻创造者的传奇故事。他的倒影映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深色高定西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曾经清澈的灰蓝色眼眸，如今沉淀着掌控力量的冷静与内敛的锋芒。
他没有参加任何庆祝酒会，没有理会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在返回地球后的第一个小时，他甚至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驱车径直来到了那条安静的艺术街区，停在了那家名为“星尘隅”的咖啡店外。
午后阳光正好，给店铺低调的深灰色门面镀上了一层暖金。他推开门，风铃轻响。
店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咖啡的醇香，书籍的墨香，稀有植物散发的异香，依旧和谐地交融在一起。郭申艾正背对着门口，踮脚整理着书架顶层的几本古籍。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套装，身姿比两年前似乎更清瘦了些，却也更添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冷冽的气质。
听到铃声，她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云梦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云梦先生？”她放下手中的书，语气疏离而客气，“好久不见。听说您最近……成就非凡。”
云梦一步步走向她，他的步伐很稳，目光却像最精准的锁定系统，牢牢地落在她身上，不容她有任何闪避。
“申艾，”他开口，声音比两年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回来了。”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咖啡与冷冽香水的味道。
“我想和你结婚。”他直接得近乎莽撞，没有任何铺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不容更改的事实，“名正言顺地和你谈恋爱。”
郭申艾明显愣住了，那双沉静的黑玛瑙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了清晰的、毫无掩饰的错愕和……荒谬感。她几乎要失笑，但看着他无比认真的眼神，那笑意又凝固在了嘴角。
“云梦先生，”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您是不是……被成功冲昏头脑了？我们似乎并没有熟悉到可以谈论婚姻的地步。”
“我知道你喜欢钱。”云梦打断她，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核心，“结婚前，我可以把我名下的一半资产，立刻、无条件转让到你个人名下。这会让你有安全感，对吗？”
他抛出的条件，足以让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疯狂。一半“星穹生态”创始人的资产？那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然而，郭申艾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喜或贪婪，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他，摇了摇头。
“云梦，你离开地球的这两年，我已经攒了很多钱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多到……足够我挥霍几辈子。我不需要你的钱。”
她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曾经或许清澈过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自我放逐的荒原。她甚至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自嘲的微笑：
“而且，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碾碎自尊的平静，“我被人包养过，云梦。我觉得……自己很脏。”
“脏”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猝不及防地射入云梦的胸膛。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眼底瞬间翻涌起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暴烈的情绪。
他猛地伸出手，用力却不失轻柔地掰过她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恒星，死死锁住她试图躲闪的瞳孔。
“你觉得我干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后的尖锐和嘲弄。
郭申艾被迫望进他的眼底。那里面，确实不再有两年前的纯粹。那里有掌控庞大商业帝国淬炼出的冷硬，有在权力场中周旋留下的算计阴影，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深不见底的复杂与疲惫。他璀璨的成功倒影，在此刻的她看来，确实刺眼得令人心慌。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被理解的绝望和愤怒，“你觉得我站在光里，干净耀眼？你知不知道我走到今天，身上沾染了多少你看不见的污秽？！”
他的质问，像重锤敲击着她冰封的心防，却未能立刻将其敲碎。郭申艾挣脱了他的手，后退一步，偏过头，不再看他。她的沉默，像一堵更高、更冷的墙。
从那天起，云梦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出现在“星尘隅”。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虚拟世界里的彻底沉沦。他注册了一个新的匿名ID——“陨梦”。陨落的星辰，破碎的梦境。
他在那些隐藏于星际网络深处的、充斥着颓废与欲望的匿名社区里，发布着晦涩而阴暗的暗语：“求购能染脏白鸽的煤灰”，“收购永不愈合的伤疤”，“寻找共堕虚无的同行者”……
他开始与平台上那些身份不明、年龄各异的女性进行“约会”。不是在现实世界，而是在高度拟真的全息空间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奢靡颓废的氛围，以及那些或热情或冷漠的、虚拟的拥抱与亲吻，都无法在他眼中点燃一丝真正的温度。这些相遇，更像是一场场机械的、没有灵魂的、旨在自我玷污的古怪仪式。
每一次“约会”结束后，他都会退出虚拟空间，站在自己公寓那面能映出整个城市夜景的落地镜前。镜中的男人，英俊，富有，手握改变世界的力量，眼底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弧度，无声地质问：
“够不够配得上你了？郭申艾。”
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剥落身上那层被她视为“干净”的外壳，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拖入泥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缩短他们之间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才能让她明白，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干净”的青年才俊。
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黑夜。闷热的空气几乎凝滞，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宣泄。
云梦不知在哪个虚拟空间里经历了又一场空洞的“狂欢”，带着一身不属于他的、各种廉价香水混杂的甜腻气息，眼眶通红，踉跄着闯进了“星尘隅”。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郭申艾正在吧台后核算账目，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云梦——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昂贵的衬衫领口敞开着，皱巴巴地沾着不明污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自我放逐的堕落气息。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隔着吧台，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混杂着酒气、疲惫和巨大绝望的眼神望着她。
“郭申艾，”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现在……很脏很脏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比阴沟里腐烂的花瓣……还要脏……你看到了吗？”
郭申艾手中的电子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吧台上。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眼神清澈如星空的年轻人，如今为了她一句“配不上”，将自己作践到这步田地。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痛、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愤怒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她没有说话，只是绕过吧台，走到他面前。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抚上他紧蹙的、带着疲惫纹路的眉骨，仿佛想要抚平那里面凝聚的所有痛苦、戾气和自我毁灭的疯狂。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云梦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伪装和偏执，在她这温柔的触碰下，开始寸寸碎裂。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哽咽的湿意，却像一道暖流，注入了了他冰封的心河：
“傻瓜……”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有心疼，有谅解，有看穿一切的悲悯，也有……一种跨越了所有污秽与伤痕的、纯粹的接纳。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咖啡店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晕染开，化作一片模糊而晃动的、如同抽象画般的光影，将店内笼罩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充满了原始张力的氛围中。
他们站在散落着植物图谱的地板上，四目相对，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他眼中疯狂的光芒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归航船只般的宁静与渴望。她眼中冰冷的壁垒彻底崩塌，流露出底层从未真正熄灭的、柔软而脆弱的内里。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探寻，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躲闪。
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仿佛在为这场迟来的、跨越了漫长黑暗的相互救赎，奏响磅礴的序曲。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吻去她锁骨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带着咸涩泪意的汗珠，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奇异平静，在她耳边呢喃：
“现在……我们的腐烂，都一起发芽了。”
雨还在下，冲刷着城市的污浊，也滋润着某种在绝望废墟中，破土而出的、带着痛楚与希冀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