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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卸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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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按理说算是个黄道吉日。
魏大伴前段时间偷看到了钦天监算的日子,陛下是挑了又挑,说今天诸事皆宜,才决定今天开朝会的。
如今看来,钦天监果然是一群尸位素餐之人。陛下若是改日要斩,他魏盼无论如何都会拦住消息,不让世子爷知道后匆忙进宫说情。
这都什么事啊!
魏大伴的中衣被汗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他不敢擦,生怕轻微的动作会打破殿内的平衡,任这汗珠往鼻尖掉。
沈均的呼吸仍然照常、均匀地运转着,甚至手下涂药的动作都没停顿,仿佛自己刚刚说的话并非惊天之语,只是寻常聊天的耳语。
魏大伴胆战心惊地去偷瞄天子的神色。
谢际为还靠在沈均肩头,发丝散落。天子似乎格外喜欢在沈均面前散着头发,露出这种状似柔弱的姿态。他的额头贴在沈均脖颈上,想从身边人身上汲取一丝暖意。
不过显然,现在是冷意。
“卸甲,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沈均微顿:“陛下。”
天子从他怀中直起身,眼睛沉沉地看向他:“你为了一个女人,官不做了,兵不带了,什么救人救世都不想了,只想她,是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事事逼你,你沈世子终于忍不了了,觉得从前诸事忍了那么多年实在亏得厉害,今天总算有了突破口,索性一次和我摊牌。反正你觉得自己手握大功,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怎么样,是吗?”
沈均哑然。
他看着面前这个人,忽而笑道:“陛下就这么想我?”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更何况沈均刚从战场下来,被扣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在头上,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真心我假意,陛下看不明白?”
“你要我怎么样,要我此刻一件一件掰扯我从前做过的事情都是自愿,都是出自忠君之心?要我如怨妇一样告诉你,我真的把你当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所以你每次受苦我都担心得要命?”
“是,我相信你不会拿我怎么样,是因为我相信你,不是相信什么泼天盖地的功劳能护佑我。是你,是你先答应我,我若求旨,你一定下给我,我才在殿上求的!我想这个婚事是你赐下的,我想我人生最大的喜事你能参与,这也有错吗?”
“陛下,我不是屈原,写不出什么香草美人,你又何至于当楚怀王?是,我想娶柳姑娘,我竟不知这事到底触了你哪里的霉头,要你今天这样怪我?她对我有恩,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为何不能娶?”
“陛下要因此处罚,臣绝无怨言。只是这婚臣一定要成,是,为了这个女子,功名抱负、前途责任都可以往后靠。”
“陛下有那么多臣子,她却只有一个夫婿。”
沈均缓了口气,不去看谢际为的神色,将虎符放在桌上。刚才的怨愤交织在那堆大逆不道的话里发泄完,现在甚至很平静:
“金殿御赐虎符,臣不敢不接,怕有损陛下龙威。但这东西不是臣子该拿的,陛下还请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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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哐当——”
雨劈头盖脸地砸开窗户,两仪殿的门被推开一扇。内侍急急忙忙地去关,靠近御榻的窗户又被风吹开。
夜明珠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去了,小几上的蜡烛没罩灯罩,被浇进来的雨水扑灭。沈均眉头一跳,谢际为忽然一跌,径直跌在了沈均脚下。
他没去靠近,沈均也没去扶。一君一臣就这么一站一坐,在闪电光影中明暗交织。
谢际为双手捂着脸,沈均看不到他的表情,又不知该做什么。去低头,他不愿意,真的置之不理,他做不到。
却听天子低低地漏出一句:
“你要娶她,就娶她。你想我给你添这个喜,我就添。”
“你要做的,我什么没答应过?”
沈均心中升起一阵钝痛。
又是这样。
谢际为放下手,抬头看他,发丝在风中乱飞。沈均微一蹙眉,想找个东西给他把头发扎住,衣服下摆却又被人用力拽住。
天子就这么虚虚地靠在他腿上,未曾真正触碰:“你刚才答应的,要再留一会儿。”
“再留一会儿再走吧。”
“陛下!”
沈均的眉毛皱得更深,手上稍微用力,想把袍角扯开。谢际为的力气用得实在太大,他一下没抽开,就听天子带着怒气疾呼:
“魏盼,你聋了吗?世子要圣旨,快把圣旨拿过来!”
“不对,不对,这里就有。我拿给你,我拿给你……”
他胡乱地站起来,碰倒了好几个柜子,也不呼痛,从一个暗格里捧出一堆空白圣旨,直直往沈均怀中塞。
“陛下!”
谢际为没理会他的呼唤,又隔着衣袍抱他:“你想写什么就写,想要什么就要,赐婚也好,封赏也罢,我都愿意给你的。留一会儿,我求你,留一会儿。”
魏大伴实在是太有眼色,朱笔玉玺都带了过来。沈均拿着这堆空白圣旨,只觉得无措。
他把圣旨放回魏大伴捧着的托盘上,自己蹲下身,看向谢际为。对方眼神乱飘着不看他。半晌,沈均揉了揉天子纷乱的头发。
谢际为的手还抓在那里,沈均略一用力,那块布帛被撕了一条下来。谢际为的眼神终于凝聚,近乎绝望地望向沈均:“你不能……”
他的话停了。
沈均的手绕到天子的脑后,用布帛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扎成马尾的式样:
“披着头发麻烦,还是扎起来好。”
他要收手,手背忽然被烫了一下。
一滴泪,落在了手背上。
“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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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均从没见过谢际为哭。当年先皇夫妇如何虐待,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灵前自然也没有,为此不知吃了文官多少明里暗里的贬损,当然,谢际为也不在乎就是。
从前那么多苦熬过来没哭,如今为何要哭?
为他?
沈均的手悬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该不该收回。
谢际为并没发出声音,也没有什么额外的神色。他甚至不再去抓些什么抱些什么,只是看着沈均,眼泪从脸上静静滑落。屋里的灯早早重新点燃,沈均此时有些责怪这灯太亮,为何看人看得如此清楚?
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先去拭泪。
“大伴,你们先退下吧,大概过一炷香的时间,送点热汤过来。”
沈均还记得有人在,抬头吩咐了一声。诸内侍迅速得令而退,没有半点迟疑。
他心中微哂,又一低头,无奈地说:“别哭,七哥。”
再回神,已被人扑了个满怀。
雨夜,沈均对谢际为的容忍总是无限大的,更何况是流泪的谢际为。他稍一迟疑,手已经下意识拍在天子的后背上:“没事的,我,我没要走,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而且今日雨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宫里。”
天子的泪水顺着衣领流进沈均的脖子,让他全身上下无一处舒畅。他设想过很多场景,摔碟子摔碗,砸桌子砸墙,又或是血流成河之流,每一种他都认。
唯独现在这样,他从未想过。
“我早就想过,给你一堆盖了印的圣旨,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写上去。只是想想你也不会要,就一直没提。”
几乎是刚刚沈均一回搂,谢际为就立刻如凌霄花一样缠了上来,把沈均死死捆住。沈均没有挣扎,听他继续说道:
“楚怀王把屈原贬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自然做不到。你去西北,我日日惊醒,都是你的断肢、血迹、甚至……像那对夫妻一样死青的尸体。我没有一天不后悔,不后悔答应你到那里去。”
沈均不由得沉默。
“我要谢谢这位柳……姑娘,平西王腹地能有他们这么一户人家,救了你,是大功一件。但在那地方待了那么久,难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着,你若娶了,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沈均摇头反驳:“陛下,不会的。柳大人为人忠直,柳姑娘赤子之心。我和他们相处多日,相信他们绝对和徐匡不是一伙儿的。”
谢际为笑了一声。
“你会不信谁?”
他没接着说下去,转头道:“我做不了你的主,你真要去送命我都拦不住,何况只是温柔刀。你喜欢就娶,你喜欢的,我怎么忍心让你拿不到。别再说那种话了。”
“天下有那么多臣子,可你不是。霜霜,这天下叫我七哥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沈均摸着他的长发出神。
谢际为又笑了笑,仿佛刚才的眼泪不是出自他:
“你喜欢扎着头发的样子,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摘的。我送了你这么份大礼,霜霜还我些发带吧。”
沈均眨眨眼:“这算什么还?七哥喜欢,我去找一些就好,虽然难比宫中精细,但应该有些有意思的。”
天子用脸颊贴着他脖子上的皮肤,脸上湿痕未干:“答应送我就要送我,别的我不管。”
“那位柳姑娘什么时候进京?她到了京城,进宫见我一面吧,到时候你把发带一起拿过来看看好不好。正好我赐她一些东西,还世子的人情。”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