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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惶恐 ...

  •   外婆带着笑意的声从门外音传来。屋子里弥漫着炖梨汤的清甜香气。

      “炖梨汤啦?”李芊一身戾气被清甜的气味冲散一些 ,走出房间探着脑袋往厨房瞧。

      外婆笑着把温着的梨汤端出来,放在客厅桌上。

      “好香呀。”李芊笑眯眯地在沙发前坐下。

      “专门给你炖的。”外婆慈爱地看着她,边盛汤边说,“下午玩得开心吗?”

      李芊的情绪明显比昨天明朗许多,外婆都看在眼里。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她除了疼爱,再生不出别的念头。看着她难过,自己的心也像在淌血。

      其实收到女儿噩耗时,这位从未被命运眷顾过的老人,不是没想过随女儿去了。可一想到李芊——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孙女,如果自己也走了,她在这世上就真没依靠了。还是得好好活着,至少得等到李芊长大,亲眼看见她有了自己的归宿,才能放心闭眼。

      “玩得挺开心,陈奕阳很照顾我。”李芊闷了一大口梨汤,满足地嚼着梨块。

      “那就好。”外婆脸上漾开笑意,“奕阳是个好孩子,多跟他来往。”

      “嗯,我知道。”李芊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外婆,今天没见到陈奕阳奶奶,她身体还好吗?”

      外婆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轻叹:“哎,自从家里出事,就得了精神方面的病。”

      “……精神方面?”

      “对。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两样,聊天、打牌、做饭都行;可有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认识人了,又哭又骂。”外婆说着,又叹了口气。几十年的老相识了,看见老朋友变成这样,心里自然不好受。

      李芊沉默。她完全无法想象——记忆里,陈奕阳奶奶是个特别爽朗泼辣的老太太,出了名的不好惹,方圆十里没人敢跟她吵架。如今竟成了这样。

      “……那现在,是只有陈奕阳在照顾她吗?”李芊沉默几秒后问,“我记得他好像还有个姑姑?”

      “他姑姑平常给些生活费,但要说日常照顾,还真是只有奕阳一个人。”外婆放下勺子,“这孩子,十一二岁就开始照顾他奶奶了。家里一出事,他奶奶就病倒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孩子自己缓了几天,就开始张罗家里这些事。”

      “小卖部是他在经营?”

      “进货、算账都是奕阳管。他平常上学,就让斜对面那个瘸腿的老李帮忙看店,一个月给点工钱。”

      说到老李头,李芊倒有点印象。小时候去找陈奕阳玩,常看见他在巷口摆个小摊修鞋,兼职算命。外婆说,后来修鞋的生意也淡了,经常一坐一整天,渐渐不大见他出来。再后来,陈奕阳家出事,他一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便想到请老李帮忙看店,也算解决了对方的生计。这一老一少,就这么互相帮衬到今天。

      李芊听着,心里泛起波澜。她原只知道陈奕阳父母不在身边,却没料到整个家的担子,这么早就全压在了他一人肩上。十一二岁……她试着想象那个年纪的陈奕阳。虽然没见过,但脑海里大概能勾勒出模样——一夜之间家庭破碎,天塌下来,他是怎么扛住的?她觉得,换作是自己,恐怕早就扭曲了,绝不可能像他现在这般,还能体贴、甚至开朗。

      “嗡嗡——”

      手机震动打断了思绪。李芊拿起一看,是陈奕阳发来的消息。

      C:【到家了吗?】

      她忽然想起忘了告诉他,赶忙回复:

      【到了到了】

      【你到家了吗?】

      C:【现在准备往回走。我怕你家里没人。】

      李芊站起身,快步走到阳台往下看——果然,陈奕阳还蹲在楼下的台阶上,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愧疚感涌上来。因为自己忘记回消息,让人在冷风里白白等了这么久。她皱着眉,咬住下唇飞快打字:

      【对不起对不起T-T】

      【快回家吧,别冻坏了】

      发完,她把手机揣回兜里。阳台太冷,只站了一两分钟,手就有些冰凉。她搓着手走回屋里。

      外婆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芊芊,喝完就回屋休息吧,床给你铺好了。”

      “好。”李芊将最后一口梨汤喝完,顺手把碗洗净放好。

      “外婆,我进屋了。”

      “早点睡。”外婆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李芊顺势抓住外婆的手,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撒娇道:“外婆也早点睡。”

      ——

      陈奕阳站在小区楼下,寒风呼啸,却吹不散耳根那抹滚烫的红。

      李芊看着他笑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上所有声音都逐渐消退——车辆的嘈杂、风吹树叶的窣窣、远处电视的喧闹——全都听不见了。唯一的声音来源,是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

      眼前的画面却变得异常清晰:她笑眼的弧度、瞳孔里映出的路灯碎光、被风吹散的几缕头发……所有细节,在他毫无防备时冲撞进眼底。全世界都暗了,只有那一束光,恰好打在她身上。

      她开口说话。所有感官随着她的声音苏醒。陈奕阳感觉到风迎面吹来,却不觉得冷。他只感到自己那扇锁死的、厚重的内心之门,好像被这阵风吹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声音,竟像不是传入耳朵,而是直接降临于舌根,生出一缕丝丝的甜。他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动作。

      心脏跳得更快了。

      快得让他惶恐。

      一声刺耳的喇叭打断思绪。陈奕阳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路边傻站了不知多久。

      他搓了搓脸——好冰。不用看也知道是红的。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找了个台阶蹲下。人在思考时总需要些动作辅助,比如抽烟。但陈奕阳不抽烟——因为那也是一笔开销,太贵了。他在地上寻了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冰冷的水泥地。

      其实抽过的。就那一次,听大人说这东西能解愁。

      那天晚上,奶奶又犯病了。喂药、哄睡,待老人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得空去核对小卖部积压的进货清单。时针早已指向右上方,他还没吃晚饭。

      从电饭锅里刮了点带糊底的冷米饭,就着热水囫囵吞咽。吃着吃着,鼻子就酸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碗里砸。

      为什么这么累?

      他想问,但无人可问。

      放下碗,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视线不知怎么就瞟向了货架上那排最便宜的烟。他走过去,拿了盒标价个位数的,拆开,生涩地将烟叼进嘴里。

      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蹿起,带着烟往上飘,熏得他睁不开眼。

      他吸了一口——浓烈呛人的气体直往嗓子眼里钻,想咽下去,却忍不住剧烈咳嗽。咳得眼泪直流,咳得脊背颤抖。他顺势瘫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手指间的烟快燃尽了,猩红的火星子追着皮肉烫。刺痛传来时,他竟感到一丝扭曲的慰藉——至少这痛是真实的,至少还能感觉到什么。

      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或是咳嗽得太厉害,快要缺氧晕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想就这样瘫着,睡好久好久。

      卧室里,奶奶的骂声再一次传来。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他麻木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烟头早已燃尽,在中指和食指间烙下一个小小的、焦黑的印子。

      看,连疼痛都会留下痕迹。而他的痛苦,却无人可见。

      他撑着柜台站起来,踉跄走向卧室。这不是折磨——这只是他必须承受的、名为“生活”的日常。

      思绪被寒风吹回现在。

      陈奕阳对今天这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愫,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多年的压抑生活早已磨平了少年人面对心动时该有的憧憬与勇气。大多数时候,他能在人前表现得正常,甚至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抑郁总在深夜、在独处时、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突然袭来。情绪毫无征兆地决堤,无时无刻不在宣告:你有病,你是个病人。

      自我厌弃早已融入骨血。所以,心动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尖锐的自我否定:

      你不配。

      你连自己的人生都一团糟,有什么资格靠近别人?

      你给不了她任何东西——除了更多麻烦和负担。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枯枝撇到一边,准备起身。突然想起,李芊还没报平安。

      掏出手机,指尖在冷风里冻得有些僵。他打了几个字,删掉,又打,最后只发出一条简单的:

      C:【到家了吗?】

      回复来得很快。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文字和那个小小的颜表情,他竟不自觉地笑了。好像能透过屏幕,看见她发出消息时可能带着的、些许愧疚的神情。

      他轻轻摸了摸屏幕上那个“T-T”,像在安抚一个想象中的、耷拉着脑袋的小人。

      该去接奶奶了。陈奕阳起身,将手机揣回兜里,朝棋牌室的方向走去。

      老太太最近状态尚可——吃饭、睡觉、骂人、打牌,是棋牌室的常驻用户。很久没犯病了,他肩上的担子也稍微轻了些。否则,所有事赶在一起,把人劈成两半都不够用。

      腿长,脚步快,没一会儿就到了。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往里看,老太太正打在兴头上,眉飞色舞。

      “还没打完呢?”他走到奶奶身边的空凳子上坐下,安静地等。

      “阳阳来了。”奶□□也不抬,“碰!”

      “最后一把,最后一把。”

      陈奕阳胳膊支在椅背上,手撑着脑袋,看奶奶打牌。今天气色不错,看来手气也好。棋牌室里暖气开得足,他被烘得有些困意。

      小时候就是这样。奶奶打麻将,就给他搬个小凳子,抓把瓜子或塞个苹果,让他坐在旁边等。小小的陈奕阳就边吃边看,看小老太太在牌桌上大杀四方,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他看着,心里也高兴。这是他被生活挤压得所剩无几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刻之一。

      胡了。老太太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拉着孙子的手回家。

      一高一矮的祖孙俩,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奶奶不犯病的时候,正常得让他时常感到割裂——他很难接受,那个清醒时温柔唠叨的老人,和发病时歇斯底里的病人,竟是同一个人。

      他攥紧奶奶的手,粗糙、温暖,布满老年斑。

      他怕弄丢。他不能再弄丢任何珍贵的东西了。

      “奶奶,”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很轻,“李芊回来了。”

      “老梅家那个外孙女?”

      “嗯。她妈妈……去世了。”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她转回来上学了。”

      奶奶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震惊。梅玉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

      但她没再多说什么。她的病让她顾不上怜悯别人——虽然祖孙俩心照不宣从未明说,但那些清醒后看到的、布满瓷片的地面,和陈奕阳手臂上新增的伤痕,都在无声地陈述着发病时的失控。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空白的记忆让她惶恐不安。她只隐约感觉到,自己清醒的时间,好像越来越少了。

      到家时,郑易已经走了。陈奕阳让奶奶洗漱睡下——熬夜容易诱发病情。

      门关上,屋子里陷入彻底的寂静。

      他整个人像突然被抽去了筋骨,肩膀一下子垮下来,重重瘫进沙发里。

      独处时,脑子总是最乱的。一闭眼,李芊带着笑意的脸,和记忆中无数崩溃的碎片,交替闪现,忽远忽近。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涨得发疼。

      强迫自己睁开眼,他起身锁好门,关掉所有的灯,在一片黑暗里走回房间。

      房间不大,是小时候睡到现在的。墙上还贴着幼儿园时期的奖状,泛黄卷边。镜子边框里,小心翼翼地掖着几张和妈妈的合照——那是他不敢多看,却又舍不得收起的珍宝。

      陈奕阳坐在床边,拧着眉头,总觉得忘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角,可死活想不起来。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李芊发来的新消息,问他是否安全到家。

      李芊。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锁。

      他想起来了——要找的,是李芊当年留给他的那条菩萨吊坠项链。

      放哪里了?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最后,停留在衣柜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那个藏着他所有眼泪、痛楚,和不敢触碰的过去的隐秘角落。

      他起身,在衣柜前蹲下。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摸索出钥匙,对准锁孔。锁舌弹开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抽屉太久没开,滑轨早已生锈。随着拉开的动作,发出凄厉的、仿佛呜咽般的摩擦声。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陈旧的木箱子,沉甸甸的。陈奕阳将它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积灰。灰尘散去,露出箱盖上几行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刻字:

      【阳阳的宝藏箱】

      是妈妈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刻下的。那时他多大?六岁?七岁?

      他眼底的阴霾浓得化不开,垂着头,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归途、却已筋疲力尽的孩子。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抚过那些凹陷的字痕。

      箱子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微微发皱的全家福。

      他还记得拍照那天的情景。阳光很好,他站在父母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洗照片时,他缠着妈妈多印了一张,宝贝似的要藏进自己的“宝藏箱”里,说“以后一打开就能看见”。

      太久了。照片背面的胶水可能有些融化,纸张微微发黏,连带着照片上的人脸也显得有些变形、模糊。

      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妈妈温柔的笑脸,想将它抚平。可褶皱依旧。

      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干脆将照片翻过去,不再看。

      箱子里,都是他童年时期最珍视的东西:学校发的奖章、生日时收到的小礼物、一颗特别圆的玻璃弹珠、一枚褪色的蝴蝶标本……妈妈曾笑他是“属小狗的”,有点好东西就往自己的“窝”里叼。

      他极轻地拨开这些旧物,指尖在箱底边缘触到一个冰凉的、小小的硬物。

      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正是那条菩萨吊坠项链。银链已经有些发暗,但翡翠菩萨坠子依旧温润,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怕粗糙的纸巾会划伤表面,便将手缩回袖子里,用柔软的棉质袖口,极尽轻柔地、一点一点擦拭。

      灰尘拂去,吊坠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泛出晶莹剔透的绿光。和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李芊走后的一段时间,他天天戴着,洗澡睡觉都不愿取下。直到妈妈也走了。

      他突然对所有不告而别的人和物,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无力感。他不想面对这些会刺痛回忆的物件,所以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逃避。

      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无处发泄的恼恨,他将所有内心深处最怕看见、又最舍不得丢弃的东西,统统锁进了这个抽屉。然后,大哭了一场。

      再次打开,竟是今夜。

      他低着头,看了掌心的吊坠很久。冰凉的玉石渐渐被体温焐热。

      最终,他将它仔细地揣进了贴身的衣兜里,挨着心口的位置。然后,将木箱轻轻放回抽屉,重新上锁。

      像锁上又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去。

      他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从李芊回来开始,一切好像就不对劲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郑易老说他“情绪稳定得像死人”,可现在……这具“尸体”,好像有了要诈尸的迹象。

      他一向不是冲动的人。一天之内确定是否喜欢一个人?这种事他干不出来,也觉得轻率。

      但今天这种感觉,确实陌生得让他心悸。像在长久的严寒里,突然触到一星温暖的火苗,第一反应不是靠近,而是害怕被灼伤,更害怕这微光转瞬即逝。

      对他空白的感情经历而言,这完全是陌生的知识盲区。心动伴随着排山倒海的自卑,温暖紧跟着尖锐的惶恐。

      总而言之,今天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奇怪得让他这颗早已习惯死寂的心,慌乱不堪,无所适从。

      而他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

      是即便惶恐至此,即便自我告诫千百遍“你不配”,

      当想起她路灯下仰起的笑脸时,

      他枯竭的心湖里,仍然无法抑制地、可耻地,

      泛起了一圈细微的、柔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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