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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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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玥”那晚短暂而深刻的重逢,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被猛地推入了陈默枯燥、压抑的高三生活血管里。那个周六夜晚之后的整整两天,他都处于一种轻飘飘的、近乎失重的亢奋状态。
周日整天的自习课上,窗外是阴郁的秋雨,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鞋袜气和书本的霉味,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解析几何,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噪音,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但陈默的思绪却异常清明活跃,早已挣脱了这沉闷的牢笼,飞越了现实的重重壁垒,抵达了那个只有他和“玥”共享的、由文字和思想构筑的私密花园。
他面前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间隙里,无意识地、反复地出现了“达达的马蹄”、“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样的字句,凌乱潦草,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他的嘴角,在不经意间,总会挂上一丝难以被旁人察觉的、如梦似幻的笑意,连前排的李雨婷回头借橡皮时投来的疑惑目光,他都浑然不觉。
然而,这2005年初秋的短暂狂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究会慢慢消散。网络的连接,在那个拨号上网尚属主流、无线网络还是科幻概念的年代,终究是脆弱且不可控的。周一到周五,是漫长而实实在在的分离。学校的围墙高大冰冷,繁重如山的课业如同无形的枷锁,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将他与那个闪烁着彩色蝴蝶头像的虚拟世界残酷地隔开。
他只能在午休时,利用那宝贵的四五十分钟,像做贼一样,偷偷溜出校门,跑到学校后街另一头、一家名为“极速”的小网吧。这里环境比“蓝精灵”更差,机器更老旧,空气也更污浊,但好处是管理松散,对穿着校服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每次都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按下开机键,听着老旧主机箱更大的轰鸣声,焦急地等待着系统缓慢启动,然后颤抖着手登录企鹅。大多数时候,结果都是令人失望的——好友列表里,那只蝴蝶头像,依旧固执地灰暗着,像一颗熄灭的星辰,沉默地悬挂在他的网络宇宙中。
偶尔,极其幸运地,他会看到那头像亮起彩色,那一刻的心跳骤停与狂喜,不亚于第一次见到它。但往往也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展开任何深入的对话,只能说上几句“在?”“吃饭了吗?”“我时间不多,得回去了”这样干巴巴的、不痛不痒的问候,便又要在计时器即将告罄的催促下,万分不舍地匆匆下线,跑回学校,迎接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
这种“在线”却“无法交谈”、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状态,比完全找不到人更让人焦灼和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之线牵着的风筝,在现实的风雨中飘摇,而线的另一端,却掌握在“玥”那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上线时间里。他试图从她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她的生活规律,却一无所获。她像一个优雅而任性的幽灵,只在属于她的深夜里偶尔现身,留下惊鸿一瞥,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种对“玥”的渴望与失落如同潮汐般反复冲刷的间隙里,“轻舞飞扬”的存在感,如同墙角悄然生长的藤蔓,自然而然地、顽强地增强了。
如果说“玥”是夜空中那轮清冷、神秘、引人无限遐想却遥不可及的月亮,那么“轻舞飞扬”就是身边那盏温暖、明亮、触手可及、随时可以点亮的小台灯。
她几乎每天都在线,时间规律得如同新闻联播,仿佛就住在网络的那一端,守候在屏幕之前。她的头像——一个扎着两条活泼小辫子、脸颊上有两团红晕的卡通女孩,总是充满活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确定性。
“滴滴滴。”这熟悉的提示音,常常在他登录后不久便准时响起。
“陈默陈默,今天数学课真是催眠神器!我们那个老师讲话慢得像树懒,我差点就去见周公了!”后面跟着一个打着巨大哈欠的卡通表情。
“我们班那个活宝今天又出糗了,体育课踢球把自己绊了个狗啃泥,笑死我了!全班都笑疯了!”附上一连串“哈哈哈”的文字。
“给你看我今天拍的学校里的流浪猫,是不是很肥?我偷偷喂了它一根火腿肠!”接着是一个图片传输的请求,点开一看,果然是一只橘色的大肥猫,正慵懒地躺在阳光下舔着爪子。
她的消息总是这样,带着扑面而来的、未经雕琢的生活气息和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烂漫。她不像“玥”那样,一开口便是诗歌、哲学、杜拉斯和北岛,谈论着生命的苍凉与存在的困境。
她聊的是眼前具体而微的烦恼、班级里鲜活有趣的琐事、新买的带水钻的发卡好不好看、食堂大师傅又把菜炒得齁咸……她会用大量夸张的、闪烁的企鹅表情符号来表达情绪,会发来一串串不加掩饰的“哈哈哈”来传递开心,甚至会偶尔打错别字,然后自己发现,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赶紧纠正。
起初,陈默只是把她当作一个轻松无害的聊伴,一个用来填补等待“玥”时那漫长而煎熬的空白和失落的临时慰藉。就像在等待正餐前,用来垫肚子的零食。
但渐渐地,在不经意间,他发现和“轻舞飞扬”聊天,有一种特别的、令人沉醉的放松感。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思考如何接住那些深刻而略显沉重、甚至需要查阅资料才能勉强跟上节奏的话题;不需要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去揣摩对方字句背后可能隐藏的复杂情绪和未尽之言;更不需要因为自己某个浅薄的见解而感到自惭形秽。
在她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可以只是那个成绩中上、偶尔也会偷懒、有点小烦恼、也会被一个低级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的普通高三男生陈默。
而且,在与日俱增的交流中,“轻舞飞扬”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如同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和温柔。
有一次,陈默因为在物理小测验中意外考砸了,只得了62分,卷面上鲜红的叉叉像嘲讽的眼睛,让他心情极度低落。那天午休去网吧,连和“轻舞飞扬”聊天时,他也显得意兴阑珊,回复简短而敷衍。
“你怎么啦?感觉今天话好少,像霜打的茄子。”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低气压。
“没什么,就是有点烦。”陈默不想多说,觉得考试失利是件丢脸的事。
“噢…”那边停顿了一下,没有不识趣地追问到底,而是很快发来一行字:“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听说能驱散烦恼哦!”接着,她发来一个其实并不算很好笑、甚至有点笨拙的冷笑话。
见陈默只是回了个“嗯”,没有更多反应,过了一会儿,聊天窗口又跳动起来,她发来一段话:“其实我觉得,一次考试真的说明不了什么呀。我上次英语月考还不及格呢,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骂惨了,当时也觉得天都要塌了。不过后来想想,天不是还好好的嘛!下次再努力就好啦!你要开心点哦!”后面是一个可爱的、挥舞着加油小旗子的卡通表情。
这些话语,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幼稚和天真,缺乏“玥”那种直指人心的哲理锋芒,却像一缕柔和而温暖的微风,带着阳光的味道,轻轻地、执着地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他忽然觉得,这种不带任何压力、不掺杂任何深刻思辨、纯粹而直接的关心与安慰,同样具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同样珍贵。
还有一次,在十月底的一次闲聊中,他无意中提起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了。原本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轻舞飞扬”却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缠着他问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陈默只当是网络另一端客套的玩笑话,并未当真,看着窗外稀薄的阳光,半是自嘲半是浪漫地随口回道:“那就送我一颗星星吧。挂在床头,晚上照亮我的梦。”
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生日那天,当他像往常一样,利用午休时间溜到“极速”网吧,习惯性地登录企鹅时,消息盒子疯狂地跳动起来。除了几个同学群发的生日祝福,最显眼的就是“轻舞飞扬”发来的一个巨大的文件传输请求,文件名是“送给陈默的星星.rar”。
带着疑惑和一丝好奇,他接受了传输,看着缓慢前进的进度条,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下载完成后,解压缩,里面是一个用某种天文软件制作的、略显粗糙但心意满满的动态GIF图——幽深的、点缀着细小光点的星空背景下,一颗被特意放大、用闪烁的光标标注着“CM”(他名字拼音的缩写)的星星,正在以一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缓缓明灭,仿佛在对他眨眼。图片旁边,还有一个用PS软件手打上去的、带着彩虹渐变颜色的艺术字:“送给你的专属星星,生日快乐!愿你的世界永远有光!”
那一刻,陈默对着那不断循环闪烁的星星和那行稚拙却真诚的文字,愣了很久。网吧里嘈杂的游戏音效、旁人的大声交谈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的暖流,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冰冷的指尖都似乎恢复了知觉。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出,她是如何笨拙地在网上查找各种简单的制图软件教程,如何一点点地、耐心地学习操作,如何挑选星空背景,如何标注那颗“属于”他的星星,又如何配上那句祝福语……这个礼物或许在技术上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简陋,但其中饱含的心意和努力,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谢谢…很惊喜,真的。”他深吸一口气,由衷地回复,感觉打字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颤。
“嘿嘿,喜欢就好!我就说我能摘到星星嘛!虽然是在电脑里摘的……”后面跟着一个叉着腰、得意地扭动身体的小人表情。
陈默对着屏幕,不由自主地笑了,那是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他清晰地感觉到,和“玥”在一起时,他常常感到一种精神被剧烈牵引、被不断挑战的紧张和刺激,如同在攀登一座险峻而迷人的山峰;而和“轻舞飞扬”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被温暖柔光包裹、被全然接纳和安抚的轻松与愉悦,如同疲惫的旅人走进一间生着炉火的小屋。
他开始习惯在每天固定的时间——通常是午休和晚上放学后——期待“轻舞飞扬”那标志性的、如同欢快鸟鸣般的“滴滴滴”声;习惯与她分享日常的琐碎,比如今天食堂的肉包子馅变多了,或者班主任又换了件难看的新衬衫;也习惯接收她那边传来的、仿佛永远用不完的阳光与活力。
她就像网络世界里的一个温柔乡,一个安全港,在他因为“玥”的若即若离、神秘莫测而感到精神疲惫和内心困惑时,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停靠、喘息和汲取温暖的港湾。
他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日复一日、潜移默化形成的习惯性依赖和舒适感,正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与对“玥”那种带着仰望、崇拜和强烈探索欲的精神吸引,悄然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持久的角力。
两条截然不同的网络情缘,如同两条并行的溪流,一条清冷深邃,激荡着思想的浪花;一条温暖平缓,倒映着日常的暖阳,在这个2005年深秋,静静地流淌在陈默十七岁迈向十八岁的生命河床上,等待着汇合或是分道扬镳的那一个命运拐点。
而陈默,站在青春十字路口的薄雾中,目光依然执着地追逐着远方那轮清冷迷人的月光,却也不知不觉地,开始贪恋身旁这盏温暖灯火所投射出的、令人安心的光晕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