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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与“玥”那个石破天惊的“北京之约”,像一剂强效的肾上腺素,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持续为陈默注入着近乎狂热的能量。他将那张写有“北京”二字的纸条,从《现代汉语词典》里取出,小心翼翼地压在了书桌玻璃板的下方,紧挨着课程表。那两个字,如同一个沉默的图腾,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圣杯,每当他伏案学习感到疲惫、懈怠或者迷茫时,只需抬眼一瞥,便能瞬间重新燃起斗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灌注全身。

      他开始制定详细到苛刻的学习计划。一张巨大的、从学校门口文具店买来的高考倒计时日历贴在了床头,每天清晨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红笔划掉过去的一天,那刺目的红色叉号,像战鼓,催促着他前行。他主动向老师要求坐在教室前排,那个他曾经避之不及、时刻处于老师目光焦点的地方。

      他甚至减少了和赵磊等一众“狐朋狗友”课间吹牛打屁的时间,而是捧着英语单词书或者古文手册,蜷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念念有词。这种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班主任李老师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在班会上不点名地表扬了“某些同学知耻后勇的态度”;也让家中父母阴郁的脸上,终于透出了一丝久违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希望之光。

      然而,这种建立在巨大外部目标驱动下的奋发状态,其根基并非坚不可摧。它更像是一座被激情强行催生出的沙堡,看似宏伟,却经不起内心深处情感潮汐的反复冲刷。而“玥”,就是那片无法预测、也无法抗拒的海洋。

      “北京之约”像一把钥匙,似乎打开了“玥”心中某扇紧闭的门。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上线时间变得相对规律了一些,大多集中在周末的夜晚,以及……偶尔周中的深夜。而陈默,为了维系这条好不容易变得更加牢固的精神纽带,为了抓住每一次与她进行灵魂对接的珍贵机会,开始了一场危险的、透支身心的平衡游戏。

      家里的固定电话,成了他们新的秘密通道。父母房间的分机被他以“晚上学习怕吵到你们”为由,悄悄拔掉了线。客厅那台奶油色的主机,则在深夜,成为了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端口。

      第一个深夜电话来临的时刻,陈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周三的夜晚,时钟指针已滑过十一点。他刚刚结束一套折磨人的物理卷子,头脑昏沉,正准备洗漱睡觉。突然,客厅的电话在万籁俱寂中尖锐地响起,声音大得吓人。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蹑手蹑脚地冲出房间,在父母卧室门打开之前,抢先抓起了听筒。

      “喂?”他压低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因为紧张,也因为期待。

      “是我。”果然是“玥”那独特的、带着微沙磁性的嗓音,透过听筒传来,比白天更加清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畔。“刚看完一部电影,睡不着。想起你或许还在用功。”

      是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她补充道,然后自然地开始阐述电影中关于自由、悲伤与记忆的哲学命题,探讨着朱莉叶特·比诺什饰演的女主角那复杂的精神世界。

      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板上,一只手紧紧握着听筒,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地板的缝隙间划动。他努力调动起自己所有有限的关于电影和哲学的知识储备,试图跟上她的思路,偶尔笨拙地插上一两句自己的理解,或者提出一个幼稚的问题。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清冷的光带。整个世界都沉睡了过去,只剩下电话线两端两个清醒的灵魂,在夜色与思想的海洋里徜徉。

      那一晚,他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挂断电话后,陈默回到书桌前,毫无睡意,内心被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和兴奋感填满。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拓宽了,仿佛跟随进行了一场深邃的旅行。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刺耳的闹钟将他从短暂的睡梦中拽醒时,那种透支的代价便清晰地显现出来——头痛欲裂,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哈欠一个接一个,无法控制。

      课堂,成了这种深夜长聊后果的第一个展示窗口。周四上午的英语课,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教室,老师正在讲解虚拟语气的复杂结构,声音平和。

      陈默努力地想集中精神,盯着黑板上的例句,但那些字母仿佛都在跳舞,逐渐模糊成一片。“玥”关于《蓝》的讨论片段,她引用的一句里尔克的诗“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眼望着我”,以及她说话时那轻微的、带着气息的停顿声,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回放、盘旋。老师的讲解声变得越来越遥远,像是从水底传来。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最终,彻底垂了下去,趴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陷入了短暂的、却无比沉重的睡眠。

      直到同桌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他一下,他才猛地惊醒,嘴角还挂着一丝冰凉的涎水。他慌乱地抬起头,正好迎上英语老师投来的、混合着惊讶和不满的目光。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慌忙坐直身体,假装认真地看着黑板,心脏却因为后怕和羞耻而咚咚直撞。

      这仅仅是开始。随着“玥”深夜来电频率的增加——有时是分享一首她刚听到的、来自某个地下乐队的冷门歌曲,有时是探讨一个萨特存在主义的观点,有时仅仅是漫无边际地聊聊各自一天中微不足道的思绪——陈默课堂上的状态变得岌岌可危。数学课上,他会对着函数图像发呆,脑子里却在回味她昨晚描述的,她学校那棵古老的、在秋风中落叶纷飞的银杏树;语文课上,老师分析鲁迅的深刻,他却想着“玥”对鲁迅某篇杂文截然不同的、更为激进的解读;甚至在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物理课上,他的笔尖也会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自由”、“存在”、“北京”这些词汇,而不是进行受力分析。

      他的黑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加重,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青灰色印记。课间十分钟,他不再抓紧时间学习,而是几乎立刻趴倒在桌子上补觉,对外界的喧闹充耳不闻。作业的质量也开始下滑,原本清晰的解题步骤变得混乱,不该出现的计算错误频频出现。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前一天晚上强记的英语单词或古文诗词,到了第二天早晨测验时,竟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

      “默哥,你最近啥情况?脸色跟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赵磊在某天课间,看着他憔悴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陈默只能勉强笑笑,搪塞道:“没什么,就是晚上睡得晚,做题呢。”

      然而,这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走神,并非没有引起其他方面的注意。“轻舞飞扬”依旧保持着每日的问候,她的消息像准时升起的太阳,温暖而规律。

      “陈默陈默,今天天气超好!你们那里呢?”后面跟着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

      “我们下周要运动会了,好无聊啊,我报了没人愿意参加的三千米,是不是很傻?”附上一个哭泣的表情。

      “给你推荐一首歌,周杰伦的新歌《枫》,超级好听!感觉很适合现在有点伤感的秋天呢!”

      陈默依然会回复她,但速度和热情明显大不如前。有时隔好几个小时才回一句“嗯,挺好”,或者“加油”,显得心不在焉。他的大部分精神能量,都在与“玥”那些耗费心力的深夜长聊中消耗殆尽了,留给“轻舞飞扬”的,只剩下疲惫不堪的余烬。
      敏感的“轻舞飞扬”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你最近好像很累?”她问。

      “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要注意休息啊。”她发送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感觉你话变少了…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面对这些充满真诚关切的询问,陈默感到一丝愧疚,却无法给出真实的解释。他只能含糊地回应:“嗯,最近作业多,有点忙。”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以“要去学习了”为由结束对话。他能感觉到网络那端“轻舞飞扬”淡淡的失落,但他无力顾及。他的心神,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已经完全被那个代表着深邃、挑战和终极目标的“玥”所占据。

      与“玥”的交流,即使再疲惫,也带着一种攀登险峰的刺激感和精神上的巨大愉悦;而与“轻舞飞扬”的对话,虽然轻松温暖,此刻却更像是一种需要分出精力去维持的日常义务。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甜蜜的负担”。深夜,当“玥”的电话铃声响起,他如同听到圣谕的信徒,瞬间抛开所有的疲惫和困意,沉浸在那种高强度、高密度的思想交锋和情感共鸣中,享受着被理解、被引领的极致快乐。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饕餮盛宴,让他感觉自己是独特的,是超越了平凡校园生活的存在。然而,盛宴过后,留给白天的,便是更加难以驱散的疲惫、无法集中的注意力以及不断下滑的学习效率。

      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在某些极度困倦的清晨,或者面对一道因为走神而完全无法下手的难题时,一丝恐慌也会掠过他的心头。他清楚地知道,通往“北京之约”的唯一桥梁,是高考的分数。如果成绩持续下滑,那个约定将永远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梦。

      但是,每当夜色深沉,电话铃声可能响起的期待,以及接通后“玥”那迷人的嗓音和深刻话语所带来的巨大诱惑,又让他无法自拔。他像一个染上毒瘾的人,明知它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却无法抗拒下一次吸食时那短暂而极致的欢愉。

      他就在这种极致的甜蜜和沉重的负担之间反复摇摆,在深夜精神的亢奋与白昼□□的疲惫之间艰难切换。课堂走神的频率越来越高,书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而心底对那个遥远北京的渴望,却日益清晰、灼热。

      这条依靠透支未来而维系的情感纽带,究竟会将他的青春引向何方,是梦想的彼岸,还是更深邃的迷失?十八岁的陈默,站在疲惫与兴奋交织的钢丝上,目光紧盯着远方那个由约定点亮的光点,却无暇低头去看脚下那已然开始松动的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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