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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翻堆见真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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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晨光,已带了几分薄薄的暑气。
旧仓房的“渥堆间”内,空气闷滞,弥漫着那股已然熟稔的、复杂微醺的气息,其中果干甜香与木质沉厚韵似乎比昨日又明显了些,酸酵味则进一步退为柔和的背景。
苏云卿今日来得格外早。她先在外间仔细净了手,换了专门在此间做事穿的深色旧衣,又将头发紧紧绾起,用布帕包好。王嫂和李嫂也已候在一旁,神情肃穆,如临大考。今日,是第一次翻堆的日子。
“开帘吧。”苏云卿深吸一口气,下达指令。
王嫂上前,将厚重的麻布帘子小心卷起,固定在门框两侧。光线涌入,照亮了这个闷了三日的小空间。粗陶大缸静静立在中央,缸壁微有湿痕。
苏云卿走近,先用手背贴了贴缸壁,温度依旧暖手,但并未升高,是个好迹象。她示意李嫂揭开压在上面的石板,再小心移开那层半干的白棉布和覆盖的竹叶。
茶堆完整地呈现在眼前。表层已从深栗色转为更均匀的红褐色,油润的光泽更加明显,茶叶因湿度和微生物作用紧紧粘结,形成一个整体。那股复合的香气没有了布帘阻隔,顿时浓郁了几分,扑面而来。
“取浅匾来。”苏云卿低声道。
王嫂立刻将一个洗净晾干的宽大浅口竹匾放在旁边空地上。苏云卿拿起一把宽口的竹茶铲——这是她特意让苏云舒寻来的,边缘光滑,不会损伤茶叶——从茶堆边缘开始,极其轻柔地将粘结的茶叶一层层铲起,转移到竹匾中。
动作必须轻、匀、快,既要将紧实的茶堆打散,让内部茶叶也能接触到空气,均衡发酵,又要尽量避免过度破坏茶叶的形态和那正在形成的、脆弱的菌丝网络。
竹匾中的茶叶越来越多,颜色红褐相间,散发着温热的、诱人探究的香气。苏云卿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持续用巧力而微微发酸。王李二嫂在一旁打着下手,递工具,清理洒落的碎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缸中茶叶被全部转移到了竹匾里,堆成疏松的一座小山。苏云卿放下茶铲,仔细检查缸底和缸壁,确认没有残留的结块或异常霉斑。然后,她用手轻轻翻动竹匾中的茶叶,让其进一步散热,同时感受其干湿度和柔软度。
茶叶经过三日渥堆,含水量有所下降,但依然柔软有弹性,叶底红褐明亮,脉络清晰。她捻起一小撮,放在鼻尖深深嗅闻,又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酸气已几不可察,果甜与木质香愈发清晰饱满,茶汤初现,滋味浓强,略带刺激性的涩感犹存,但已能感受到底子里那股醇厚的潜力。
“可以了。”她直起身,对王李二嫂道,“将竹匾移至通风阴凉处,就是昨日收拾出来的那个角落,地面铺了干苇席的。茶叶摊开,厚度约两指,不用再覆盖,让其自然晾置,散去堆热和多余水汽。注意避光,防尘。每日早晚,需翻动一次,确保均匀。”
这是渥堆后的“摊晾”阶段,目的是让过度活跃的微生物活动暂缓,稳定茶叶品质,也为后续可能的“陈化”或“压制”做准备。
王李二嫂依言,小心抬起竹匾,将其安置在指定位置。苏云卿则用温水将空缸内外再次擦洗干净,晾在一边备用。这第一次渥堆试验,算是平稳度过了最危险的第一阶段。
走出渥堆间,重新沐浴在天井明亮的阳光下,苏云卿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心中却充盈着巨大的欣慰与希望。这条路,走对了第一步。这缸原本被视为“废料”的茶叶,在她的引导下,正脱胎换骨,走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方向。
她洗净手脸,换了干净外衫,这才有心思处理其他事务。周老板预定的茶叶已经包装妥当,锁在柜中。所剩无几的上等原料,需得精打细算。而堂姐苏云舒那边,南城货栈之后,尚未有新的原料消息传来,令人心焦。
正思忖间,前头铺子传来隐隐的喧哗声,似是来了客人。苏云卿本不欲理会,却见一个小伙计匆匆跑来,见到她,忙行礼道:“三姑娘,前头来了位客人,指名要见东家,说是……说是为了茶叶的事。”
苏云卿心头一跳。茶叶的事?除了周老板和陈掌柜,还有谁知?难道是……
她定了定神,对小伙计道:“去回禀堂姑娘了吗?”
“东家一早去南城了,尚未回来。”
苏云卿沉吟片刻。堂姐不在,前头只有寻常绣娘,怕是应付不来。“请客人到后院天井稍坐,我即刻就来。”她吩咐道,又让翠竹去备茶——用的是寻常待客的团茶。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确认并无不妥,才缓步走向天井。
天井石桌旁,已坐着一人。
那人穿着石青色杭绸直裰,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眼间带着一种惯常的、略显疏淡的倦意,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他并未四处打量,只静静看着墙角那几盆栀子花,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苏云卿身上,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平淡,起身拱手:“叨扰了。在下顾言蹊,听闻锦绣轩苏掌柜处,可得一些风味别致的山野清茶,特来求购。”
顾言蹊?这个名字……苏云卿心中飞快搜索记忆。原主似乎并无印象。但看此人气度衣着,绝非寻常商贾或平民。他口中“风味别致的山野清茶”,显然意有所指。
“顾公子。”苏云卿敛衽为礼,姿态娴静,“堂姐此刻不在铺中。不知公子从何处听闻此事?又是欲求购何种茶品?”她语气温婉,却带着明显的戒备与试探。周老板那条线,陈掌柜曾言会谨慎引荐,此人来得突兀。
顾言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警惕,重新坐下,语气依旧平淡:“机缘巧合,听友人提及,贵处有茶名‘云山银毫’,清妙不凡。在下素好茶事,闻之心喜,故冒昧前来。苏掌柜既不在,姑娘是?”
“小女子苏云卿,是堂姐的妹妹。”苏云卿在他对面坐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公子所说‘云山银毫’,确系堂姐偶然所得,数量极其有限,早已预定一空。眼下铺中并无余货,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她直接封死了门路,想看看对方反应。
顾言蹊听了,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点了点头:“物以稀为贵,理当如此。”他话锋一转,“不过,在下方才在院外,似乎闻到一些……特别的茶香,似是焙火之气,又似有别种变化,非寻常团茶所有。不知……”
他竟然闻到了渥堆间飘出的那一丝气味?苏云卿心中警铃大作。此人嗅觉竟如此敏锐!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公子说笑了。后院不过是些晾晒的寻常药材和绣线染料,偶有异味,也是常事。并无什么特别茶香。”
顾言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看似倦怠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洞悉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没有继续追问茶香,反而道:“是在下唐突了。既无‘云山银毫’,不知贵处可还有其他茶品?不拘名贵,但求风味独特。”
他退而求其次,语气诚恳,倒不似故意为难。
苏云卿心思飞转。此人来历不明,意图难测,但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恶意,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爱茶之人被独特风味吸引而来。直接拒绝恐生枝节,不如……
“堂姐处确还有些自己试着调理的山野粗茶,名唤‘涧松春韵’与‘松烟晚照’,前者醇和,后者浓强,皆是试验之作,不敢称佳品。公子若是不弃,可取少许样品一试。”她示意翠竹去取早已备好的、用来应对不时之需的极小份样品——每样只有数钱,用素纸包着。
顾言蹊接过那两个小纸包,并未立刻打开,只放在鼻端轻嗅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色。“多谢姑娘。”他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放在桌上,“此乃茶资,还请姑娘收下。若这两味茶确合在下口味,不知日后可否常备少许?”
荷包入手颇沉。苏云卿没有推辞,也没有立刻答应:“此事需等堂姐回来定夺。小女子不敢做主。”
“理应如此。”顾言蹊起身,“那便不打扰了。今日多谢姑娘。”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来买茶一般。
苏云卿站在天井中,看着他消失在角门外的背影,手中握着那个沉甸甸的荷包,眉头微蹙。
顾言蹊……此人到底是谁?是单纯的茶客,还是别有目的?他那敏锐的嗅觉,最后看向她时那深邃的一瞥,都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但无论如何,他留下了丰厚的茶资,且似乎对“涧松春韵”和“松烟晚照”表现出了兴趣。这或许……又是一个潜在的主顾?只是,需要更加谨慎地观察。
她打开荷包,里面是几块成色极好的银锭,还有一张小小的、质地特殊的洒金笺,上面用极其漂亮的瘦金体写着一行小字:“茶香殊异,颇堪玩味。若有新得,可遣人送信至城西榆林巷顾宅。” 笺角,印着一个古朴的葫芦形小印。
城西榆林巷顾宅?苏云卿对汴京权贵宅邸分布并不熟悉,但榆林巷似乎非富即贵。此人果然来历不凡。
她将洒金笺小心收起,银锭交给翠竹收好。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旧仓房里的秘密,似乎正随着那独特的茶香,一点点飘散出去,吸引着未知的目光。
福兮?祸兮?
她望向那依旧紧闭的渥堆间门帘。里面的茶叶正在静静转化,如同她此刻的处境,在黑暗中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破茧而出,或……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
日头渐高,天井里光影分明。
苏云卿收回目光,转身,向着旧仓房走去。
无论来者是客是敌,她手中的茶,才是她唯一的武器,和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