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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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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檐角的冰凌子化了又结,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亮光。这几日府里洒扫的婆子们格外勤快,连石阶缝里的青苔都刮得干干净净。
我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见西府的三老太爷扶着个小厮踱进院来,拐杖点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声响比平日闷了些。他在阶前立住,目光缓缓掠过新换的绛纱灯笼,半晌,抬手将襟前的狐皮暖耳理了又理。
东厢的琴声不知何时歇了。几个年轻子弟聚在廊下,其中穿竹青长衫的一位低声笑道:“听闻博家陪嫁了个苏州的绣娘,往后咱们可有眼福了。”
他身旁着秋香色袄子的少年用折扇轻点他肩头:“慎言。西府的三姑姑最厌人议论这些。”
正说着,东府的女眷们从月洞门转进来。打头的妇人穿着蜜合色缎面袄,发间别着支赤金蜻蜓簪,身后跟着两个垂髫丫鬟。她朝廊下的子弟们瞥了一眼,年轻人便都敛了笑意垂手立着。
三老太爷不知何时已步至廊下,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给三叔公请安。”二夫人敛衽行礼,发间赤金蜻蜓簪的翅羽纹丝未颤,腕上虾须镯映着晓色,流转着细细的光晕。她转向廊下子弟时唇角含春,声音温软得恰似初融的雪水:“今日天光好,正该多用功。”
子弟们齐齐垂首称是。这时檐下画眉清亮亮地啭了一声。
众人抬眼,恰见博家两位族老转过影壁。前头那位袖口貂鼠风毛轻颤,腰间蹀躞带的玉扣在衣袂间时隐时现;稍后半步的那位衣着素净,唯有转身时,石青直裰上才掠过一道云锦的暗纹,似惊鸿照影。
三老太爷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二夫人已并女眷含笑迎上前去。满院春光里,只闻衣衫窸窣,环佩轻响,倒比先时更静了几分。
众人移步花厅的工夫,那几位同来的女眷已在穿堂处自然地慢下步子。其中一位瞧着廊下新挂的画眉鸟笼,轻声笑道:“这鸟儿今日倒精神。”另一人便顺着话头接道:“可不是,前头暖阁里那对鹦鹉才叫热闹。”说话间几人相视一笑,脚步便转向了西边暖阁方向,独二夫人伴着族老们进了花厅。
花厅里,解亭礼正与几位族老叙话。见人进来,穿着栗色直裰的老太公将茶盖轻轻合上,温声道:“秦夫人来得正好,方才还说今年春茶发得早。”
秦夫人在末座坐下,接过春桃奉上的霁红釉茶盏,指尖在盏托上轻轻一转:“可不是,连园里的红梅都谢得比往年快些。”
旁边着石青道袍的中年人望向窗外新发的竹枝,似是随口一提:“听说博家送年礼的熏笼,用的是整块紫檀木雕的岁寒三友。”
三老太爷捋着胡须,目光在霁红釉茶盏上停留片刻:“前日路过博家别业,见他家二小子在院中习射。”他微微颔首,“倒是个齐整后生。"
着石青道袍的中年人端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神色:“这般年纪,屋里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秦夫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并不存在的茶渍,声音轻柔得像在自语:“年轻人自有主张。我瞧着那孩子眉目清正,不像爱在脂粉堆里打转的。”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微风,将暖阁方向隐约的笑语声淡淡送来。众人一时无话,只闻茶盖轻碰盏沿的细响,清脆如玉磬。
这时赵福进来,递上一封书信:
“老爷,学堂监学送来二公子的课业评语。”
解亭礼展信细看,微微颔首:“算学倒是长进不少。”
三老太爷点头道:“如今新式学堂都重实学。那博家二小子在震旦书院,格致课业便是拔尖的。”
“震旦...”着石青道袍的中年人若有所思,“那博二少我不甚了解,想那博大我倒有得印象,前些年便已从圣约翰书院毕业,如今在上海经商,倒是出息。”
秦夫人轻轻摇着团扇:“”要我说,年轻人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总强过些不学无术的,终日只知道...”
她话未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语。但见几个年轻子弟从梅林转出来,其中穿竹青长衫的那个手里捧着几枝红梅,正与身旁着秋香色袄子的少年说笑。
“你瞧明远这孩子,"秦夫人们望着窗外,"倒是越发有他父亲的风范了。”
西厢房里,兰舟正与几位姐妹做着针线。穿着月白绫袄的少女拈着丝线,对着窗光比量颜色,忽小声道:“昨儿见博家二姐姐戴的那对珠花,倒是别致,听说是在老凤祥新打的样式。”
另一个着水红比甲的姑娘正绣着帕子,闻言针脚不停,只抬眼看了看窗外:“方才路过园子,就瞧见博三少在和明远哥哥说话,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件。”
穿月白绫袄的少女将丝线穿过针眼,抿嘴一笑:“我听见说什么‘’德律风’,想来又是洋人的物什儿。”
着水红比甲的姑娘低头整理绣绷,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前日母亲还说,如今这些年轻公子,倒是个个都懂些洋务了。”
兰舟始终未语,只将手中的绣绷稍稍偏转,对着光端详上头的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影子,那银针起落间,丝线便在她指间缠缠绕绕,恰似窗外那株老梅的枝桠。
这时穿月白绫袄的少女忽然"呀"了一声,原来是她手中的丝线打了结。着水红比甲的姑娘凑过来帮她理线,两人头碰着头,发间的珠花轻轻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窗外隐约飘来年轻男子的谈笑声,伴着几声鸟鸣。兰舟手中的针顿了顿,随即又密密地绣起来。
忽听得帘外一阵环佩叮当,众人顿时噤声。但见鲁氏引着三位解家女眷进来,打头的那位穿着沉香色缕金袄,项间戴着赤金璎珞圈,未语先笑:“我道是谁在这屋里说笑,原是筝姐儿、瑜姐儿都在。”
穿月白绫袄的少女忙起身见礼:“给二婶婶请安。”
那妇人执起她的手:“筝姐儿这手愈发巧了,上回绣的那方‘’竹报平安’的帕子,我们家老太太见了直夸。”
另一位解家妇人走到兰舟身旁,俯身看她绣的缠枝莲:“舟姐儿这配色倒是雅致,听说前儿临的恽南田册页,连你们家族学先生都称赞。”
着水红比甲的姑娘抿嘴一笑:“瑜儿那点微末技艺,怎及得上兰姐姐。”
最先开口的妇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锦匣:“前儿得了几方古墨,想着筝姐儿最爱习字,特意带给你玩。”说着又转向穿水红比甲的姑娘,“瑜姐儿前日作的那首咏梅诗,我们三姑娘读了直说好,央我讨个诗稿呢。”
“我们这几个间,要论及题诗作画这些风雅事,那还都不及兰姐姐哩…………那首咏梅诗,二婶婶您可猜得是谁的手笔?”
那夫人正拈着茶盖拂沫,闻言将茶盏轻轻一搁,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兰舟指尖的针茧:"我便听说兰丫头近日在习画。"
兰舟心下纳罕,垂首将绣绷转了个向,才缓声应道:“不过是信笔涂鸦,姑且描个形似罢了。”
夫人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腕间的虾须镯纹丝未动:“过谦了。前儿见你临的那幅没骨荷花,倒有几分恽南田的逸趣。”
这时穿月白绫袄的筝姐儿忽地轻笑:"难怪兰姐姐之前说我画的雀儿像只胖鹌鹑呢。"
那夫人眼尾微扬,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方青田石章:“这是前儿收拾书房翻出来的,你拿去练刀罢。”那印石在掌心一转,恰露出边款“寄菴”二字。
这时窗外传来少年们的笑语,那年轻妇人朝外望了一眼:“可是明远在园中?前儿听我们老三说,他的算学在学堂里总是头名。”
众人说话间,有个穿着灰布比甲的婆子悄步进来,往香炉里添了一撮新制的柏子香。
那妇人朝外又望了一眼,唇角那三分笑意似乎深了一厘:“年轻人就该这般活泼。”她转身对鲁氏道,“今日叨扰久了,改日再请太太过府赏梅。”
待她们离去后,穿月白绫袄的少女轻抚着那方古墨:“这墨香,倒像清间旧物。”
瑜姐儿却走到兰舟身边,看着她绣绷上渐渐成型的莲纹,轻声道:“兰姐姐这莲花,当真比那真花还要灵动几分。”
兰舟指尖的银针在日光下微微一顿,待那姑娘一转身去瞧窗外,绣线便在那并蒂莲的花蕊处,悄悄多绕了一个回环。
香炉前,炉中新添的柏子香正与原先的沉香缠绵交织。
琉璃罩上映出往来人影。
暮色渐浓时,祠堂东窗下的绣架却还留着一线余晖。兰舟临去时,指尖在未完工的并蒂莲绣样上轻轻掠过,最后一线金晖照在绣绷上,那对并蒂莲的轮廓在明暗交错间,竟似要挣脱绢面。
她离去后,晚风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绣架上的丝线轻轻颤动。最细的那根银线忽然松了,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似有还无的弧,落在绣篮里那对尚未使用的胭脂色丝线上。
远处隐约传来丫鬟收拾茶具的声响,瓷盏相碰的清音里,那根松垂的银线仍在微微摇晃,映着最后一抹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