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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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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的宴席热闹红火,直至日薄西山月亮高悬,后院里也仍能听见正门外的小厮喊叫唱着谁谁谁又送了某某礼,请上座!
桓温与青山之后都不曾再来后院,想来是前厅事忙被绊住了,但傍晚时分府内有仆妇专门送了膳食过来。常怀问及,领头的老妇笑曰,二公子挂念兄长,早早吩咐过的。话未说完,身后仆妇婢女已一应端着珍馐鱼贯而入。
常怀看着桌上被摆满的珍馐百味,暗暗吃惊,深觉即便是当日在东宫也少见这般丰盛。只是常怀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吩咐仆妇将菜撤下,又在其走前给了些赏钱,将老妇一行高高兴兴地哄走了。
看天色大约戌时时刻,前厅的动静渐渐小了。房内气闷,常怀透过窗纸模糊可见圆月当空,便推开门站在回廊下久违地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正在常怀闭眼沉醉呼吸吐纳之际,身后两个醉鬼的声音传来。
“县令大人注意礼节!注意礼节!别丢了咱们县的脸!”声音较为年轻的醉鬼嘟嘟囔囔。
“知道了!知道了!”声音较为老迈的醉鬼气若洪钟。
“敢问小兄弟,你可知去前厅的路怎么走?”醉鬼打了个酒嗝,混杂着复杂气味的腌臜酒气飘到常怀鼻中,熏得他也一阵想吐。
想来应该是前厅吃酒的客人喝醉迷路,天黑路远不慎摸到这里。
“你们沿着回廊直走,到头右拐就是。”他礼貌回身,体面地露出一个谦和的微笑。
光洁的月光将常怀不甚健康的脸色照得更加惨白。
“谢谢、谢谢小兄弟”,老迈的醉鬼不忘躬身行礼,抬头时已经晕头转向,他道:“师爷,我好像... ...看、看见逆贼常怀了!”
稍微年轻一点的醉鬼,摆摆手道:“怎、怎么可能!常、常怀早就在一个月前被小桓大人派人接走,秘密送往、往王都了呀!”
常怀惊得一身冷汗不敢搭话,他不知道桓府里怎么突然冒出这两个人把给他认出来了。两个醉鬼眯缝着眼,抬头看看月亮,又躬身凑近看看常怀,接着两人对视一眼。
“妈呀,真、真是逆贼常怀!”
二人酒醒了一大半,转身欲跑,正好撞见身后角门处出来的桓温。他们连连叫道:“小桓大人,常怀!”说完就膝头一软双双昏了过去。
桓温不待常怀有所反应,轻声唤道:“青山,你处理一下。”一道黑影应声自角门后走出,他像扛麻袋一样将两人扔在肩头,正好一边一个,谨慎打量着四下的状况后沿着廊下的阴影快步消失在黑暗里。
“夜深风大,兄长小心伤风。”月色下,桓温面上仍是一派温柔。
常怀有些头痛的迹象,抬眼看了他许久,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打算把他们怎么‘处理’?”
桓温过来扶住他,动作亲切而自然,像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胞兄,他轻声道:“兄长之前是在御前侍奉过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闻言,常怀的背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我扶兄长回房罢。”
借着月光常怀才注意到此时桓温脸上淡淡的红晕和身上沉醉的酒香。桓温微笑,露出一侧的酒窝,一双秋眸水光潋滟,颇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年气。
月朦胧,夜繁星。桓温走后,后院也不曾见到青山回来复命,只剩下一个满怀心事的人,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两具尸体。
经查证尸体系姑孰境内某个小县的县令和师爷,二人应系醉酒后在回驿馆的途中失足落水而亡。桓坚大人闻此噩耗心中伤痛,与左右沉痛道,二人本为道贺而来,却未曾料想遭逢意外,坚心中感念二人恩情,特命人好生护送二人遗体归乡,并各赠白银五十两为其置办丧事。
五十两白银大约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十年生计,前来祝贺的同仁与治下的百姓听闻这件事,虽偶有零星几人惋惜二人的意外离去,但更多的皆是赞颂桓大人重情重义的品行。
两具遗体被送回县里的当天就风光大葬,不过几日功夫,县衙里就已经又有了一个新的县令与新的师爷。当然,桓府一连数日庆祝喜事祛晦辟邪的鞭炮声早已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轻遮过。
说回那日。
桓坚跟左右交代完尸体的相关事项后,就着手送别昨日来祝贺的贵客。有些离得近的,当晚吃完席就自行离去了,而有些离得较远的,当夜只好在驿馆歇下,第二日再陆续离开。桓坚与桓温这对父子仍是不拘对方身份大小,一一见礼告别后才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时,已是傍晚,落座用膳,仆妇婢从穿梭门厅侍奉左右,远观其二人并不似在人前那般彼此亲善。席间无话,仅闻玉箸瓷盘相交之声。饭毕,桓坚饮下一口热茶,面上心思不显,漆黑的瞳眸却在眼眶中微微一转,似是思忖了些什么,唤道:“这些时日一直没得空见过谯儿,晚些时候你叫他一同来书房罢,为父有事要问他。”
桓温给自己倒了杯温酒,细细小酌,垂眸道:“兄长身子刚好,不便走动,我看... ...”
桓坚摆手打断,温声道:“无碍。”语气中自带不容置喙的威严。
月挂柳梢头,年迈的门房倚着门无精打采地打盹,一只惊雀自枝头飞到后院书房廊檐下的旧巢中栖息。
和灯光一齐从室内透出的,是常怀刻意压低的声音。
“父亲是说,先皇后于您有恩,奈何斯人已逝,您欲报于太子?”
幔帘之下,桓坚隔着桌案看向面上稍有血色的常怀,沉吟道:“不错,我也曾暗中听到传闻,说殿下尚在人间,所以我才嘱咐温儿留心,这才侥幸救下你。”
桓温立于其父身后,垂眸凝思,不发一言。常怀不动声色观二人面容神色皆无异状,但内心仍直觉此事疑点重重,转念问道:“说起这个,早前陛下封二弟作光禄勋隶属中央朝廷,怎么他现下仍在家中?”
桓坚余光轻瞥站在身后的桓温,不动声色道:“温儿本应六月时庆贺太子大婚一并进京,但太子谋逆一案牵连甚广只能暂时搁置,加上三皇子代行监国大权,暗令各郡各县严查反贼谋逆,我担心手下人做事鲁莽恐有疏漏,就借口事务繁杂力不从心,把温儿暂时讨要回来帮我。”
常怀闻言还欲说话,桓坚却温言将其打断,“谯儿,为父知你伤势未愈,本不应这么急着见你,但一来先前你缠绵病榻多时,我又有要务在身,我们父子未能得见,也总该见上一面;二来,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你。”
常怀以为他要问太子生死一事,手不禁抚上腰间碧玉,垂眸道:“我也不知太子身在何处。”
桓坚微微摇头,“非也,为父是想问你有没有见过金盏莲花。”
不知为何,桓温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注视着常怀。
“不曾。”常怀神色坦诚,看着不像说谎。
他虽然不曾见过,但却听说过,而且是在自己还是一个小乞儿时就听过这盏金莲的故事,而且这应该是大虞家家户户都听说的一个故事。
太子成稷出生在太宗元年的冬日,那年冬天极冷,冻得连最耐寒的腊梅尚未结苞就掉下花枝。巫官观天占星,龟背上的纹路被反复烧得四分五裂,算出了这个冬日注定不太平的预言。
果然,皇后姜氏于腊月初五的冬夜诞下大虞的第一个皇子,小皇子粉雕玉琢,好不可爱。太宗给他起名为“稷”,谁都看得出来太宗皇帝对这个新生命的期待。
但可惜,此子却是个胎里带病的孩子。太宗皇帝遍访名医仍是只能为他强吊着一口气,姜氏时常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无力地用自己温暖的面颊轻轻去蹭成稷冰凉的脸蛋,在那些强装坚强的间隙里,她也会无声流泪,脸上的那些泪水从滚烫变得温热,又从温热变得冰凉,好似她那颗反复在希望与失望间反复煎熬的心脏。
她也曾多次守在孩子身旁整夜不眠,看到第二日第一缕阳光挣出天际时就奔跑到空旷的院中,如同夸父追日般虔诚跪拜初升的朝阳,渴望苍天垂怜,赐给她可怜的孩儿如清晨的太阳一般的活力。
此时太宗与皇后情谊深厚,不忍看她整日牵肠挂肚日夜垂泪,放榜下令举国上下不管医、巫、佛、道,能治好小皇子的人,封太傅太保衔,赏金万两,邑三千户。
起初,皇宫里跳大神的、熬草药的、诵经念佛的不绝如缕,皇后的昭阳殿每日像菜市口一样乌烟瘴气,可小小的成稷却丝毫不见好转。太宗一怒之下将其全部收监,此后揭榜的能人异士寥寥无几。而皇后的生命力似乎也随着襁褓中的婴孩一齐渐渐流逝,形容枯槁;太宗每每望之都泫然欲泣,不忍再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次年的立春。立春是个好日子,万物起始,一切更生。一名青袍游僧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揭去榜文随着官差进入王宫。那僧人见到天子皇后不跪不叩,只看了一眼皇后怀里的婴孩便挥一挥宽大的袖袍连道恭喜。
太宗怒问喜从何来。僧人合掌笑曰:“恭喜天子喜得麟儿,大虞江山后继有人,此子定能缔造乾坤,让大虞祚延百年。”皇后闻言大惊,扯其袖,泣曰:“小子如今命在旦夕,大师所言恐难成真。”
青袍僧人不着痕迹地拉开皇后的手,凑近婴孩,骨节分明的白玉大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此子头顶紫薇,脚踏瑞雪,身有龙气,乃是天命所归的帝星。奈何错生雪夜,乌云遮天,这才让紫薇黯淡,光芒不显。”
说来也奇妙,那僧人不过是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襁褓中的小成稷脸色登时就红润起来,望着眼前这人增光瓦亮的光头咯咯笑得开怀。这是帝后第一次听到自己儿子这样精力充沛的笑声。皇后连哭带笑,涕泗纵横,怀抱着婴孩跪倒在地,高呼圣僧慈悲。
僧人扶起皇后,目光灼灼,口中却平淡道:“如今依我之能只能暂且拨云见月,可他命中仍有一劫,万般种种只能看他造化。”
太宗躬身感谢,不忘问及渡劫之法。皇后也哭道:“我不要我儿成王成龙,我只求他平安长大,无病无灾!”
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后,微笑说道:“此劫唯皇后能解。”
太宗被僧人请出昭阳殿,殿内独留青袍僧人与皇后密语,无人得知二人谈话内容。
半月后,成稷身体大好,太宗敬告祖宗宗庙,宝册宝印册立其为太子。同年暮春,皇后供奉一座金盏莲花于含光寺内为太子祈福。
朝臣百姓对此颇有不解,照理说含光寺虽有百年历史,但并非是本朝大寺,为何为太子祈福要选在此地?且无人见过金盏莲花供奉在寺中哪处,宝物是何模样也不得而知。
有好事者夜探含光寺,第二日清早于街市口与人大肆张扬道:“那宝莲如女子手掌般大小,莲瓣妖娆,夜色下璀璨夺目,华光流彩!”引得众人连连称奇,当夜就被更者发现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暴毙于街口。
此事一出,更再无人敢观这座金盏莲花的真容。有段时间坊间暗暗传闻,此宝是皇后姜氏受妖僧指点所得的妖物。大寺之中佛光普照,妖物无所遁形,只好藏于偏僻山寺,好叫它日夜吸食僧侣信众的寿命香火,为其子聚气续命!
可除了那一件怪事外,含光寺中一切太平。而百姓对于事不干己的新闻总是今日热火朝天,明天抛诸脑后。“新闻”“新闻”,贵在个“新”字,“新”才可“闻”。所以此类传闻不过如天边流云一般,传了几日就烟消云散。反而因为皇后亲自供奉宝物在此的消息天下皆知,含光寺这些年一度香火鼎盛信众激增。当朝国母都相中的寺庙怎么会有错?拜托哎,天家严选!
含光寺的那些僧侣们起初还是不以为意,照样每日吃斋念佛,只是时间久了渐渐发现不对劲。天呐,上山拜佛请愿的人怎么络绎不绝?他们都不用种田干活的吗?于是在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工作下,含光寺的那些僧侣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上个四五岁,主持方丈更是无奈,日日低头照镜,深深怀疑自己头上的戒疤都累得有些褪色了。
金盏莲花在含光寺里风平浪静地供奉了二十年。却在今年太子谋逆伏诛的几月后离奇消失,主持方丈大惊,寻遍全寺不得见,兹事体大,遂报于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