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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一次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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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头痛欲裂。
天笙意识回笼。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颅骨里灌满湿沙的钝痛。接着是温度——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在身上,带着陌生的暖意,还有一丝极淡的、辨不出源头的冷香。
她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清晰。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不知从何处渗入的微光,勾勒出事物的轮廓。她躺在一张宽阔的玉榻上,身上盖着似纱非纱、触感奇异的织物。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琴音,不成曲调,倒像是指尖无意拂过冰弦的余韵,袅袅不绝。
这不是悯释宫。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山门大比时,她被一道失控的剑气扫中,向后跌落。师尊似乎……喊了她的名字?
“醒了?”一个声音从榻边传来。
天笙转过头。一个人影坐在阴影里,靠着榻沿。待眼睛适应了昏暗,她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睫低垂,正用一块素白巾帕,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手指。是师弟洛且惜。
但他看起来……不太一样。
依旧是那副眉眼,甚至嘴角习惯性的、温顺的弧度都还在。只是那身总是穿得一丝不苟的悯释宫弟子服不见了,换作了一身层层叠叠的暗红色纱衣,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间,露出的手腕在幽光下显得白得扎眼。他没有束冠,墨发松散地披着,几缕滑在颊边。
“师……”
“上神。”洛且惜打断了她,转过脸来。他的眼神很静,没有关切,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您这一觉,睡得可安稳?”
上神?
天笙撑起身,织物从肩头滑落。眩晕感再次袭来,她按住额角。“师弟,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师尊他……”
洛且惜没有回答。他放下巾帕,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向不远处一张矮几。那里摆着一只玉壶和两只杯盏。他执壶斟酒,动作流畅优雅,与天笙记忆中那个总是有些笨拙、需要她提醒才记得打理仪容的师弟判若两人。
“师尊很好,”他背对着她说,声音平淡无波,“比我们都好。”
她听出这平静的话语里暗藏的敌意。
琴音不知何时停了。
天笙这才注意到,大殿更深处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面前似乎有一张琴,但他只是坐着,手指虚按在弦上,一动不动。借着洛且惜走动时带起纱帘缝隙透入的微光,天笙瞥见了一角青色的衣袖,以及半张隐在暗处的、线条冷硬的侧脸。
季浮霜?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季浮霜是她的挚友,也是时间之神,性情孤高清冷,常年居于远离尘嚣的霜天阁。他怎会出现在此?还……抚琴?他抚琴也没什么不对,但在这个场景里,就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且惜,”天笙压下疑惑和不安,尝试用一贯的语气说道,“别胡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又为什么这样打扮?”她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红纱,眉头紧蹙,“还有,你方才唤我什么?”
洛且惜端着酒杯走回榻边。他没有递酒,而是自己仰头饮了半杯,喉结滑动。少许酒液沾湿了他的唇角,他伸出舌尖舔去,这个动作被他做得自然,却让天笙莫名感到一丝不适。
“您总是这样,”洛且惜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醒来,就问‘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好像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开始。”他笑了笑,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可对我们来说,时间只是重复的刑罚。上神,您这一次,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天笙完全听不懂。她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忽然觉得有些冷。这不是她熟悉的师弟。哪怕外貌一致,但这躯壳里住着的,是一个陌生的、让她隐隐心悸的灵魂。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掀开织物,试图下榻,却发现周身绵软无力,神力滞涩,竟与凡人无异,“我的修为……”
“在这里,您不需要那些。”洛且惜的声音近在耳边。他不知何时又靠近了,俯身,双手撑在榻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红纱的衣料几乎拂过她的脸颊,那股冷香更加清晰,“您只需要存在,就够了。也正如我们……也只需要存在,供您观赏、取乐,就够了。”
他的呼吸带着酒气,眼神却清醒得骇人。天笙甚至能在他深褐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惊愕僵硬的倒影。
“让开。”她命令道,试图凝聚起往日大师姐的威严。
洛且惜不退反进,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他仔细地、一寸寸地打量她的脸,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极轻地一叹,那叹息里竟有一丝失望。“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吗?每一次醒来,都是全新的空白。真好。”他直起身,语气重新变得平淡无趣,“那您这次,想先看什么?听琴,观舞,还是……”
他话未说完,大殿深处,那一直静坐的白衣身影忽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孤松。他没有看天笙,也没有看洛且惜,只是朝着大殿一侧垂落的厚重帷幔走去。行走间,他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天笙愕然地看着他将外袍脱下,随手弃于地上,露出里面薄得几乎透明的白纱。然后,他伸手,扯开了帷幔的系绳。
帷幔向两侧滑开,后面并非墙壁,而是一片朦胧的、仿佛水镜般的空间。光从里透出,照亮了他单薄的身影。
他走了进去。
下一刻,水镜般的空间里,身影舞动。
那是一系列缓慢的、拉伸的、充满张力的动作。他在那片光里舒展肢体,旋转,折腰,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凝滞的重量,仿佛在与无形的锁链抗争。单薄的衣料被汗水迅速浸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精瘦而紧绷的线条。
天笙的呼吸停止了。
她认出了那些动作里,属于悯释宫基础剑诀“流云式”的起手,以及“凝霜式”的收势,还有属于许多她熟悉的、庄重典雅的术法仪轨的片段。但它们被拆解、扭曲、重组,融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自我凌迟的肢体表达中。
而最让她血液冻结的,是舞者偶尔回转时,掠过的侧脸。
悲悯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总是紧抿的、象征着自律与克制的唇线。
叶千泽。
她的师尊,以清冷高洁、悲天悯人著称的悯释仙尊。
他在跳舞。
用一种剥离所有尊严与神性,只剩下纯粹身体展示的方式。
“这是师尊最近才学会的,”洛且惜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也看向了那片光,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天气,“花了很久。一开始动作很僵硬。现在好多了,不是吗?尤其是那种想要挣脱却又无力、最终只能沉沦的味道,他把握得越来越精准了。”
天笙猛地转向他,胃里一阵翻搅。“你……你们……疯了?”
她的声音颤抖:“这是什么邪术?幻境?还是心魔劫?师尊他怎么会……”
“怎么会?”洛且惜终于转过脸,正视她,他眼中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底下翻涌出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近乎麻木的讥诮,“上神,这不都是您想要的吗?”
他抬起手,指向光幕中那个身影:“您说,高高在上的仙尊跌落尘泥,最有看头。”又指向阴影里抚琴的人:“您说,时间之神奏响靡靡之音,最是动听。”最后,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胸口,那身刺目的红衣上:“您说,乖巧的狐狸崽染上最艳丽的颜色,最衬这死寂的宫殿。”
“我们只是……遵照您的喜好。”他放下手,所有情绪再次收敛,“取悦您,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至于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这样’……”他顿了顿,看向天笙,那目光深沉,“或许等您下次‘醒来’,可以问问您自己。”
“我不是……”天笙想要反驳,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无数破碎的、陌生的画面冲击着她的意识——冰冷的河水,尖锐的咒骂,幽暗的柴房,锁链的声响,还有无尽的、轮回般的绝望与麻木。这些不是她的记忆!
“主人。”
一个冰冷的、非男非女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谁?”天笙惊骇莫名,在心里问道。
“我是命运之轮,主人的本命法器,协助主人净化心魔,”那声音毫无起伏,“主人身份:命运之神幽宿转世,名天笙。核心任务:在该世界被命运之神心魔完全吞噬前,净化心魔,挽救世界。目前任务进度:0%。世界剩余存活时间预估:12天。”
信息量巨大,且荒谬绝伦。天笙按住抽痛的额角,试图理解:“幽宿?心魔?挽救世界?我……”
“建议主人优先应对当前场景,”命运之轮打断她,“请主人谨慎言行,维持‘幽宿’基本行为逻辑。”
“什么是‘幽宿’的基本逻辑?”天笙在意识里急问。
“支配,冷漠,以观赏他人痛苦为乐。”命运之轮回答得简洁冷酷,“但宿主目前状态不符合,建议选择‘疲惫’与‘厌倦’作为伪装,要求独处。”
光幕中,叶千泽的动作愈发妖娆,发丝黏在颈侧,他仰起头,脖颈拉伸出脆弱的弧线,喉结剧烈滚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洛且惜看得专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袖的边缘。
阴影里,季浮霜双手按在弦上,骨节发白。
天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竭力压下所有惊涛骇浪,让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与倦怠。
“停。”她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光幕中的动作戛然而止。叶千泽保持着后仰的姿势,仿佛一尊突然被凝固的雕塑,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洛且惜捻着纱边的手指停住。
季浮霜紧绷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我乏了,”天笙缓缓道,目光扫过洛且惜,扫过光幕,扫过琴后的阴影,不带任何情绪,“都出去。”
她撑着依旧绵软的身体,慢慢坐直,倚回榻上,拉过那奇异的织物重新盖好,然后合上眼。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是洛且惜站直了身体。
接着,是极轻的、赤足踏地的声音,逐渐远去。
光幕黯淡、消失,帷幔重新合拢。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从帷幔后传来,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最终消失。
琴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什么东西被轻轻放下的声响。然后是衣袂拂动,脚步声稳定而疏离,朝着与洛且惜离去的相反方向远去。
直到所有声音都归于虚无,天笙才缓缓睁开眼。
大殿空阔,昏暗,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现在,”她在意识里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后的沙哑,“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幽宿是谁?心魔是什么?而我……又究竟是什么?师尊、且惜、季浮霜都是怎么回事?”
命运之轮沉默了片刻。
“请主人接收记忆。”
下一刻,庞大的信息流涌入天笙的意识。不是连贯的叙事,而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知与情绪——
浩瀚星穹下冷漠垂眸的神祇;
无尽轮回中一次次惨死的女婴;
深宅大院里无声枯萎的妇人;
被践踏、被贩卖、被定义为“物件”“资源”的漫长时光;
还有最终,于尸山血海、万界哀嚎中诞生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漆黑梦魇……
天笙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
那不是别人的故事。
那是属于幽宿的,七千年的绝望与愤怒。
而她,不过是这绝望愤怒之上,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浮土。她是幽宿的最后一世,也是最纯真善良的一世。
幽宿是命运之神,在与深渊的战争中战死,魂魄坠入轮回,饱尝七千年痛苦,作为女子更是受尽屈辱和压迫。
最后一世,季浮霜为了帮她渡劫,将她逼到万劫不复,众叛亲离,她看透七情六欲,最后飞升成神,但全部记忆苏醒,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黑化,以折磨曾经爱她的人为乐,心魔吞噬世界,形成无数座怨念神像。
现在,她处于其中一座神像中。
“任务概要:吸收并化解怨念神像中累积的负面情绪与记忆,直至心魔消散。”命运之轮的声音将她从意识的漩涡边缘拉回。
天笙好不容易才吸收了这些内容,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轻微颤抖的指尖。
然后,慢慢握紧。
“如果……”她轻声问,不知是在问命运之轮,还是在问自己,“如果我做不到呢?”
“世界湮灭,”命运之轮回答,“所有存在,包括被拉进这个世界的人,以及宿主现在的人格,归于虚无。”
殿外的光,似乎更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