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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的脸很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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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清河盯着沐情歌的方向,表面看得很认真,实际上在发呆。
与游戏里那个能掐着嗓子演戏、敢对着NPC竖中指的“沐情歌”截然不同,现实中的他就像一只过度受惊后缩回壳里的蜗牛。
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甚至是沉寂的。对外界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需要先在内心转译一遍,才给出一个谨慎的、往往并不及时的反馈。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将手机屏幕轻轻扣在了桌面上,他偏了偏头,手肘支上桌面,掌心托住了半边脸。这个动作让他脑后松散束着的低马尾顺着肩线滑落,几缕未能束住的漆黑发丝随之垂荡,拂过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最后安静地贴在了黑色衬衫的衣料上。
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正一下一下,轻轻点着面前精装书的硬壳封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的笃笃声。
男人的眼神落在沐清河侧脸上,那目光褪去了最初的震惊与审视,沉淀出一种奇异的柔和,像是在欣赏一幅失而复得的名画,连画布上经年的折痕与黯淡的色泽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沐清河在看妹妹,而他在看沐清河。
午后的阳光穿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色块。他安静地坐在那片光影里,像一尊被时光精心雕琢过的玉像,清冷,漂亮,却又因那专注的目光而沾染上了鲜活的温度。
他的全部感官,仿佛都被眼前这个微微出神的背影占据了。
那个声音……
不会错的。
尽管因为身体不适而沙哑、低沉,尽管与游戏里那个刻意捏造的甜腻夹子音天差地别,但那个音色基底,那种独特的、在句尾微微下沉的咬字习惯,还有说话时不经意带出的、极轻的气息节奏……
与他硬盘深处加密保存的、仅有几分钟的赛后采访录音,严丝合缝。
“沐清河”。
那个在三年前,如同流星般陨落,最终黯然消失在公众视野里的天才选手。
那个他在《天诛》浩瀚的数据洪流与千万重虚拟身影中,凭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直觉,寻觅、等待、反复印证了许久的影子。
那个开着女号,被他误打误撞牵住手,声音做作得可笑、眼神却生动鲜活得不似新手的小萌新。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直觉、所有深夜里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刻,被这简短的几句现实对话,轰然串联,被赋予了确切无疑的意义。最终无比清晰地指向了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微微蹙着眉、毫无防备地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沐情歌……沐清河。
命运的丝线将所有人缠绕在一起。但此刻,其他所有人和事都急速褪色为模糊的背景。他的视野中心,只剩下眼前这个还一无所知的青年。
他借着低头啜饮冰水的动作,浓密的睫毛垂下,完美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几乎要失控的波澜。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滚油一样,非但没能冷却,反而“滋啦”一声点燃了胸腔里那股灼烫的悸动。
他之前所有的计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相遇彻底打乱。
但混乱只持续了一瞬,一个全新的、更直接、也更……势在必得的念头,在他绝对理性的大脑里迅速成型、清晰。
他再次抬眼,目光掠过沐清河缺乏血色的侧脸,掠过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清晰的锁骨线条,最后落在他无意识握着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然后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柔软的椅背上。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更加放松,也更具一种无声的掌控感。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沐清河身上,这一次,不再掩饰那份专注,仿佛在无声地丈量:他眉宇间积压的倦色究竟有多深,他下意识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多少不安,他脖颈绷紧的流畅线条里,又封存了多少不曾与人言说的过往。
一种沉静的、近乎愉悦的确定感,取代了最初的震荡,在他心底扎实地蔓延开来。
——找到了。
而且,比他想象中更好,也更……需要他。
而沐清河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看着妹妹对着夏冬至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想着那条淬毒的短信,想着游戏里那个莫名其妙的次日指引,想着接下来这混乱的一切该如何应对。
全然不知,他拼命想要远离和遗忘的过去,以及他被动卷入的当下,正通过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悄然交织,将他拖向一个全新的漩涡中心。
***
看了一会儿,夏冬至好像有什么事,凑近沐情歌说了几句,然后起身离开了座位。沐情歌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朝他招了招手,眼睛一直追着他的背影。
然后……
夏冬至径直走向了洗手间的方向。
沐清河:“……”
不就上个厕所,至于这么依依不舍的吗?跟生离死别似的。
情歌这什么不值钱的表情。
沐清河在心里默默吐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现在观察目标暂时离场,没了聚焦点,沐清河这才有些迟缓地回过神,下意识地转回头,正正地对上了那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微微一怔,有些诧异:“……有什么事吗?”
男人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面上没有泄露一丝一毫方才那些惊涛骇浪的破绽,仿佛刚才那专注的打量只是沐清河的错觉。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泠的、偏冷的质感,语气平淡:“你现在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沐清河下意识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润过喉咙,确实缓解了之前的不适,“谢谢你的关心。”
“那就好。”
然后,空气便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即使是被抓包了,对方似乎也没有丝毫心虚或尴尬。那目光很快又重新落回到沐清河脸上,甚至比刚才更加直接、坦荡,眸色深深,里面像是燃着两簇安静的、却温度惊人的火焰。
不是,这人盯着自己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他想找茬?
沐清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尴尬在沉默中发酵,他张了张嘴,想找点话题,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觉得对方这态度实在有点奇怪。
“……不好意思,”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带着点困惑和尴尬,重新看向对方,“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男人看着他因为困惑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倒影。他顿了顿,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清晰地说道:
“没有。”
“你的脸很好看。”
沐清河:“……?”
噢牛批,这人有透视眼的。
且不说他戴着口罩,这人是怎么隔着遮挡物判断出他长相的。就算他没戴,这种直白到近乎莽撞的夸奖,从一个气质如此清冷出尘的陌生同性嘴里说出来……
这人的情商,还怪高的嘞。
沐清河被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当真,只觉得对方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礼貌,或者纯粹是敷衍的客套。但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却因此更加浓重了。
这地方他真是一秒也坐不住了。
思来想去,沐清河索性也站起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权当暂时逃离这令人无所适从的注视和气氛。
***
直到沐清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男人才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耳机里,朋友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语音求助,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陆云谏!快!看在我俩一起被那个变态导师折磨的份上,教教我!她刚刚问我平时喜欢干什么,我该怎么说?说我喜欢看文献、跑数据会不会太无聊了?感觉像个老古板啊……我是不是该提一下我也打游戏?她好像最近也在玩《天诛》,说不定能有个共同话题……”
陆云谏重新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解除了静音,对着麦克风,用他一贯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调,对那头焦急万分的人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远程指导:
“自然点就好。”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她哥在看着。”
“什么?!”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在哪?!你怎么不早说!”
“刚刚,”陆云谏的目光掠过沐清河空了的座位,语气依旧平淡,“就在你后面。”
“陆云谏!你——”耳机里控诉还没说完。
“接下来我有事要做,”陆云谏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下达最终指令,“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无视了对方在那边陡然拔高的、语无伦次的惊恐语音,再次干脆地切断了通话。
将手机放回口袋,陆云谏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了两下。他并非完全不顾室友死活,只是冷静评估后认为,夏冬至性格里那份天然的笨拙与真诚,或许比任何恋爱技巧都更能打动沐情歌那样开朗的女孩。
——而这,对于他想借此靠近沐清河的长远目标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
卫生间里,沐清河正站在洗手台前,沉默地冲着水。
冰凉的水流划过指缝,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就在他关掉水龙头时,里间隐约传来一个男生压低的、带着激动和委屈的声音:
“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我为了你……”
沐清河动作顿了一下,有点诧异。
这又是谁被甩了?
他没多听,也没兴趣探究。话音刚落没多久,隔间的门被推开,夏冬至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窘迫。一抬头,正好和镜子里的沐清河对上了视线。
夏冬至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挂起一个有些局促、但十分礼貌的笑容,朝着沐清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沐清河也下意识地、出于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笑容扯动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熟悉的别扭和尴尬。社恐的本能开始发作,他立刻垂下眼,避开视线,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这条件反射般的假笑。
不过,抛开这点尴尬,他对夏冬至的第一印象其实还不错。
干净,斯文,有礼貌,看情歌的眼神也很专注明亮。
他原先最担心的,就是自己那个单纯没谈过恋爱的妹妹,第一次网恋就遇上喊着“hi中登我鬼火停你家楼下了”的黄毛,现在这颗心总算放下大半。
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他在一起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开心,是沐清河许久未在她脸上看到的。
思绪飘散开,沐清河忽然想起自己刚退役那段时间。
那时候的他暴躁、易怒、封闭,像一头困在笼子里伤痕累累的兽。是家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红着眼眶给他煲汤,爸爸沉默地陪他枯坐,而当时才上高中的情歌,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叽叽喳喳地试图跟他讲学校里的趣事,哪怕他十次有九次毫无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后来,情歌的笑容渐渐少了,话也少了。他偶尔深夜出来喝水,能听到她躲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跟别人打电话,带着哭腔问:“我哥他会不会一直这样……”
能看到情歌重新这样开心,沐清河从心底里感到安慰。
可与此同时,一股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却悄然漫了上来。
就好像……他又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任务。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该去哪里?该做什么?离开了为之付出一切又失去一切的竞技游戏,他的人生,究竟还剩下什么值得奔赴的方向?
沐清河捧起一掬冷水,猛地浇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仰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眼神空洞的脸。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消极的、无用的念头甩出去。“最近怎么又……”话没说完,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不是“最近”。
是昨天以来。一系列意外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先是游戏里被云切当众捡走,架上风口浪尖;接着是熟人那条直刺旧伤的短信;然后是刚才咖啡馆里,那个陌生男人如有实质、仿佛能将他灵魂都解析一遍的凝视……
所有这些他避之不及、视若洪水猛兽的“关注”与“靠近”,正从虚拟和现实两个维度,同时猛烈凿击着他花了三年时间、用孤僻和沉默才勉强砌起的那道脆弱宁静的围墙。
看来,去看心理医生的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沐清河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情歌还在外面等着。
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