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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夜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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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周思凡一句话都没有说。郑博之也是如此。
一下车,恶心感便翻涌而来。来不及走两步,周思凡就跪在车门边不停地干呕——但他怀疑,自己真能呕出什么东西来吗?或者说,这干呕是否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感到身体虚弱、头痛欲裂,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右臂传来轻微的酥麻感,一根白色的线从高处垂下,接在他肘窝处的接口上。
郑博之守在床头,见他醒来盯着那根白色导线,解释道:
“你……太累了。”他目光躲闪,舌头状似打结,“我给你打了能量悬滴。你别动,才接上一小会儿,我这根滴管没那么长。”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没电了,我给你插了根电线’呢。”
“……”
郑博之被怼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
“抱歉。”
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周思凡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郑博之起身走到门口,关上灯,却没有立刻离开。
黑暗中,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门口有一辆车,钥匙就在车上。”
“但明天你的早餐,我也会备好。”
说完,郑博之关上房门。
周思凡蜷缩在黑暗里,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最后,唯剩寂静。
夜深了。
卧室门底缝隙的光,也早已暗下去。
周思凡掀开薄被,起身,身下的铁架床立刻在黑暗中发出嘎吱异响,吓得他立马停下了动作。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对方给了自己离开的选项,自己应该没必要走得这么惶恐。
饶是如此,他还是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
轻轻推开门,门外没人。
他摸出手机,将手电调到亮度最低,确认四下无人后,朝印象里大门的方向走去。
大门也没反锁。
车就在院外空地上。
旷野既无风,亦无云。头顶的星空,像是黑色帷幕上被刺穿的的微小孔洞,遥远而稀疏。
周思凡走到越野车的驾驶室旁边,手放门把上一拉,就开了。
方向盘下,钥匙就在锁孔插着。
车启动后,内饰灯亮起。他看见副驾放了一提功能饮料,十二罐一组,后座还有两组。够他一路开回A市了。
郑博之竟然真的放他回去,并且备好了必要物资。
但这,都和他周思凡没关系了。
他要逃离这个荒唐的地方,然后把这几天的经历,像梦一样甩到脑后。
轻踩油门,调转方向,车驶入无垠荒野。
车载导航的光标闪动,不时更新终点距离及剩余时长。从这里开到A市的西城墙,还要53小时28分钟。
夜很暗,车灯只能照出前方范围有限的路面。周思凡把近光切成远光,却只照亮了更远处的黑暗。
在这个无边际的旷野,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参照的坐标。
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就像自己跟本没往前开一样。
他努力瞪着前方的黑暗,郑博之的话却在他脑海回响。
“这个‘怪物’,是我们的‘祖先’。”
周思凡甩了甩脑袋。
没事,只要开上三天,不,最多两天,就能回去了。
回去。
回哪里去呢?
回到他那个破败的平房,然后日以继夜地过他那暗无天日的,离群索居的,如同“我不存在”的生活?
“我们,不是人类。”
这句话就像孤魂野鬼一样,追在周思凡背后索命。
他的身体开始发麻。
就算回去了,自己还能像往常一样,融入曾经熟悉的生活吗?
“我们,是‘人类’的造物。”
“看来,你还需要更多证据。”
郑博之按下红色开关。
“我艹你——”
刹车被他一踩到底,车胎发出刺耳的巨响,巨响在空旷的黑暗中层层扩散。
“……”
车内只剩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周思凡像想起什么似的。他抬起头,划开手机,点开计时器,架在方向盘前方。
然后,他屏住呼吸,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点开计时。
二十秒,三十秒,不适感逐渐在他体内蔓延。
一分半,恐慌和窒息感到达了极点。
三分钟,五分钟。
秒表上的数字还在跳。
八分钟,十分钟。
12分01秒43。
周思凡伸手按掉计时器。
他的另一只手从口鼻处放下来,无力地垂在一边。
客厅灯光亮着,郑博之穿了件单衣,披了件外套,坐在沙发上。
炉炭被重新点燃。
屋外,响起车门关上的声音。
他回来了,但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恍惚。
见郑博之坐在客厅,周思凡问:
“你知道我会回来?”
“不知道。我只是醒了,然后没再能睡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来?”
他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
地下怪物也好,人类定义也好,他周思凡和郑博之素不相识,却被他绑来被迫面对这个事实。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郑博之为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已经有猜想了吗。”
“不然也不会回来。”
见他没回话,郑博之站起身。他一边慢慢踱步,一边说:
“如果我们是被制造出来的。”
“如果我们的存在形态,是被设定成这样的。”
“那么有些限制,你不觉得可以,并且应该被撤销吗?”
周思凡确实猜得没错。
而他因为拥有从底层修改‘一个人’的能力,所以才站在这里。
但对方对他的能力,恐怕有一些误解。
郑博之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周思凡者才发现是平光的。
戴好眼镜,郑博之继续道:“我在熔岩集团工作了十二年。八百万人口,能源根本供不应求。纯电输出不足,部分人的需求,注定只能靠不稳定且低效的‘食物’——或者说,化学燃料,来补足。”
“有人分不到足量配电,活着,也相当于死了。”
“没有电力,我们不会'饿死',但我们会'停止'。停十天可以,停一年也没问题,只要祈祷某人会帮你接上‘点滴’。”
“然而时间并不会为我们暂停。十几年、几十年,一旦身体里的‘时限’到了,不会醒来的,就再也醒不来了。”
“但伏尔甘不会。一千年了,他仍能被唤醒。而我们的‘寿命’,则可能是一把刻意打造的锁。”
他转过身,直视周思凡的眼睛。
“老魏女儿的‘绝症’,真的是‘绝症’吗?”
“那些所谓的痛苦——或者说,痛苦的体验,恐怕都是为了让我们像‘人’一样活着,特意设计出来的。”
矿洞内,郑博之望着伏尔甘凹陷、残缺的躯体。
“伏尔甘,你痛吗?”
对方缓慢抬头。
“我是机器人,没有感觉,更没有痛觉。感谢您的关心。”
“……”
安静格外漫长。
郑博之重新坐了下来,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和破碎。
那种空洞和破碎,周思凡感觉自己可以理解。
正是他刚才在黑暗中品尝到的滋味。
“你不觉得这一切,理应被改变吗?”
郑博之追问。
但这个问题,他显然已经有答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你不赞同。”郑博之目光锐利。
“这不是赞不赞同的问题,郑博之。”周思凡叹了口气,“如果你找我是为了这个,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
“我的能力不稳定,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原理是什么。”
“但那个女生……”
“运气而已。”
更糟的是,他不知道下一次会触发的,是祝福,还是诅咒。
就像李丹宇那次,他只说了句:“那你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吗?”
结果对方因为这句气话,就真的死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意外,是巧合。
然而三次,五次……周思凡开始变得沉默,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哪个句子,又会对谁造成什么影响。
有人因为他说“忘了吧”,就失去整段记忆。
有人因为他说“不要怕”,就彻底丧失自卫意识。
虽不是每句话都结果如此,但偶尔一次,就足以让他噤若寒蝉。
起初周思凡以为,能用言辞推动事情发展、变化,是种天赋和才能。后来却发现,这其实是一种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寄宿在他身上的恐怖权能。
辞职,搬家,换工作,然后再辞职。
人生变成一连串逃离。
最后,离开人群。
却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那个女生只是一次侥幸的尝试。那一天,周思凡说了好多话,多到数不清,说到口干舌燥。他小心翼翼、斟词酌句,只求哪怕有一句话,能唤醒寄生在体内的那个怪物。
所以那天,郑博之拿出照片时,他才差点崩溃。
但幸好。
幸好。
但这改变不了自己的罪人本质。
“不受意志约束的言出法随,你真觉得能派上用场?”
“……”
郑博之没有回应。
他双手交握,慢慢靠回椅背。既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展示同情。
周思凡接着说:“你想要的东西,或许伏尔甘提到的那个‘人类基地’会有更多线索。另外,宗教圣所那边大概也藏了很多秘密。比起我,你更应该去找它们。”
“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还回来?”
“我……”
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解释的义务;也可能是因为,昨夜郑博之关门离开前,孤独落寞的声音;又可能是因为,有人竟然离谱到用“绑架”的方式,要求和自己对话。但是——
“再怎么,我也该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
自己并不是对方需要的人,他们确实找错人了。
这样就够了。
等天亮了,启程走吧。
“等一下。”
“怎么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更应该留下来。”
“此话怎讲?”周思凡脑子没转过弯。
“你的这份特殊‘痛苦’,不也正是一种设计吗——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某处真的有答案,或许你也该在场。你不想知道这多年来,都是为什么吗?”
“你不害怕吗?”我的能力。
“你的言出法随……老实说,我也很好奇,”郑博之摸了摸下巴,“也许我们有机会摸索出它的规律,总好过你永远被迫流放自己。而且……”
“而且?”
“而且实在不行,你少说两句。”
说完,他还略作思索、认真补充:“其实我觉得,只要不惹毛你,大概就没事。”
……
……
周思凡忽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郑博之有点不悦。
“没什么,我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
郑博之既不夸口“不害怕”,也不虚诺“有办法”——却依然向他发出了邀请。所以周思凡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有那么点信任这家伙了。
“还有,周思凡。”郑博之目光又坚定了起来,“如果我害怕影响和变化——包括我自己身上的变化,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说什么‘想改变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