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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雨夜 ...

  •   江南的春雨,下起来便没个尽头。
      雨丝不是北方那种干脆利落的豆子,而是绵密、黏稠的,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潮气,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网,将整个临安城都笼罩在其中。夜色已深,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油亮,倒映着零星几点灯笼的昏黄,偶有更夫裹着蓑衣匆匆走过,梆子声在空寂的巷弄里传出老远,也显得有气无力。
      玲珑绣坊最角落的一间狭小工坊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灯芯噼啪地爆了个细微的灯花,光线随之轻轻摇曳,将伏在绣架前的女子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剪影。
      她叫阿鸿。
      至少在玲珑绣坊的花名册上,登记的是这个名字。无人知其来历,只知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被好心的绣娘嬷嬷捡回来的,当时浑身是伤,高烧不退,只剩一口气。醒来后,问什么都只是摇头,眼神空茫茫的,像被抽走了魂灵。嬷嬷心善,见她手指纤细,似是做过针线活,便留她在绣坊做个最末等的杂役。
      三年过去,当初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如今已是玲珑阁里手艺最顶尖的绣娘之一。只是她性情过于沉静,甚至有些孤僻,从不与人争抢,工钱被克扣了也默不作声,只每日埋首于绣架前,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此刻,阿鸿的指尖正捻着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银线,穿针,引线,落针。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和难以言喻的韵律。绣架上,是一幅即将完成的《春江水暖图》,鸳鸯戏水,柳条拂岸,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色彩过渡自然得仿佛天成。尤其是那双鸳鸯的眼眸,用了独特的晕色技法,竟透出一股活生生的灵气。
      这技艺,早已超越了玲珑阁乃至整个临安绣娘的水平。若被懂行的人看见,定会惊为天人。
      但她只是专注地绣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炫耀,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偶尔,当窗外雷声滚过,或是灯花爆响时,她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便会骤然翻涌起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痛楚与冰寒。
      又一记闷雷在天边炸开。
      阿鸿的手终于停顿下来。她抬起眼,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灯火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化不开她眉宇间那道凝固已久的刻痕。
      三年了。
      整整三年。
      每一个这样的雨夜,都会将她拖回那个烈火焚天、鲜血横流的夜晚——京城,云锦阁。
      她本是云锦阁的大小姐,沈惊鸿。沈家世代经营绣坊,到了她父亲这一代,“云锦阁”三个字已成为大靖朝绣品界的一块金字招牌,宫中御用也多出自沈家之手。她自幼便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不仅学尽了家传的双面绣、缂丝等绝技,更在父亲的开明教导下,研读诗书,学习商道谋略。她曾以为,自己会继承家业,将云锦阁带上新的高峰,让沈家绣艺光耀天下。
      可一切,都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记忆的碎片如同鬼魅,在雷声中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是震耳欲聋的撞门声,是兵甲摩擦的刺耳声响,是家人仆役惊恐的尖叫。
      父亲将她死死推入密道时,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镇定的眼睛:“鸿儿,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沈家的冤屈,云锦阁的招牌,就靠你了!”
      母亲最后塞到她手里的,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簪花簪子,那是及笄礼时父亲所赠,上面刻着细小的“惊鸿”二字。
      然后,是密道缝隙里看到的冲天火光,是兵刃砍入血肉的闷响,是那些穿着官服的人狰狞的呼喝:“沈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通敌叛国?!
      多么可笑的罪名!沈家世代忠良,一心钻研绣艺,何曾与“敌”字沾边?这分明是构陷!是赤裸裸的掠夺!是为了沈家那足以撼动皇商格局的产业和那些被视为不传之秘的绣技!
      她躲在腥臭的排水渠里,听着上面的杀戮声渐渐平息,听着火焰吞噬她从小长大的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迹,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彻骨的冰寒,和滔天的恨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京城的,只记得一路颠沛流离,躲过无数盘查和追杀,像一只受惊的孤雁,凭着本能向南飞,最终晕倒在这临安城的雨夜里。
      三年蛰伏,她收敛了所有锋芒,磨平了所有棱角,从一个天之骄女,变成了最低眉顺眼的绣娘阿鸿。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惊世的绣艺,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三两分,足以让她在玲珑阁立足,却又不足以引起太大的关注。
      她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在最底层,等待时机。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打断了沈惊鸿的回忆。是住在隔壁工棚的绣娘小婉,那孩子才十四岁,身子弱,这阴雨天怕是又犯了咳疾。
      沈惊鸿眼神微动,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放下针线,起身从自己单薄的被褥旁拿出一个粗陶小罐,里面是她用积攒的微薄工钱买的枇杷叶和蜂蜜,悄悄熬制的润肺膏。她走到隔壁低矮的棚屋门口,轻轻敲了敲,将小罐放在门口,低声道:“小婉,喝了能舒服些。”
      里面传来小婉虚弱却感激的声音:“谢谢阿鸿姐姐……”
      沈惊鸿没有回应,默默转身回到自己的工坊。帮助这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女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也是在这冰冷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些许暖意。她深知女子立世之难,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女子。
      重新坐回绣架前,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潮再次压回心底最深处。仇恨不曾一日或忘,但她更清楚,此刻的自己,犹如螳臂当车,莽撞复仇只会粉身碎骨。她需要力量,需要资本,需要一步步织就自己的网。
      她拿起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玉簪,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惊鸿”二字。簪花精致,花蕊处却暗藏玄机,那是云锦阁机关绣的微末技巧,内里中空,藏着一小卷她凭记忆写下的云锦阁核心绣法秘要,以及……一小块从当年那场构陷中侥幸带出的、染着暗褐色血迹的绣线残片,上面的纹样,她至今未能完全参透,只知绝非寻常。
      “女子立身,不靠宗族不靠男,只凭本事安天下。”这是父亲曾对她说的话,如今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信条。
      窗外,雨势渐歇,只有檐水滴滴答答,敲打着寂静的夜。
      沈惊鸿(阿鸿)重新捻起针,落针于绣绷之上。这一针,带着千钧之力,却又轻巧无声。
      蛰伏,是为了更好的惊鸿。
      惊蛰已过,春雷乍响。
      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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