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赴约 ...
-
次日,放学的铃声像一把迟钝的剪刀,勉强剪开了午后黏稠的寂静。声浪从各个教室的门缝里溢出,汇成嘈杂的、流动的背景音。卿竹阮抱着新领的厚厚一叠课本,站在高一(三)班门口,有些茫然地望向走廊尽头。
美术教室在另一栋楼的顶层,安静得近乎偏僻。昨天那个地方,那个人,以及那句没头没脑的“随叫随到”,像一场色彩过于浓烈、逻辑却全然混乱的梦。膝盖上还留着淡淡的青紫,提醒她那不是梦。
去,还是不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的校服,洗得有点发硬,袖口熨帖。头发是早上妈妈精心梳好的马尾,一丝不乱。一个标准得有点刻板的转学生形象。而昨天那个叫清霁染的女生……她身上有种和这整齐划一的校园格格不入的气息,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寒玉,冷而冽,带着尖锐的棱角。
“卿竹阮?”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是她的新同桌谢淮安,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男生,“还不走吗?需要我带你认认去食堂的路吗?”
“啊,不用了,谢谢。”卿竹阮回过神,扯出一个礼貌的笑,“我……我去一下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这个时间去?”谢淮安有些诧异,“社团活动还没开始吧?而且那边挺远的。”
“嗯,有点事。”卿竹阮含糊地应着,抱着书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不太擅长撒谎,尤其面对善意。
谢淮安见她不愿多说,便点点头:“那行,你小心点,那边楼梯灯有时候不太灵。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谢淮安汇入放学的人流,卿竹阮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与大多数人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起来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
美术教室的门虚掩着。
卿竹阮在门口站定,犹豫了几秒。里面很静,听不到画笔的沙沙声,也没有松节油的味道飘出来。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
声音传来,和昨天一样,清冽,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卿竹阮推开门。
午后的光线比昨天柔和一些,同样被百叶窗分割,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清霁染已经在那里了。她没有在画画,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正望着窗外某处出神。听到开门声,她也没有立刻回头。
昨天的画架还在原处,上面蒙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细布。那张“被没收”的竹海照片,此刻被一个素色的木质小画框简易地框着,立在旁边一张闲置的画凳上,背面那抹独特的水彩痕迹清晰可见。教室已经被收拾过,地面光洁,颜料和工具摆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关门。”清霁染说,依旧没有回头。
卿竹阮默默关上门,将外面隐约的喧嚣隔绝。教室里更静了,她能听到自己有些紧张的呼吸声,还有窗边那人几乎微不可闻的翻动纸页的声响。
“过来。”
卿竹阮依言走过去,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清霁染的侧脸。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利落,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了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皮肤在光下白得有些透明。
“坐。”清霁染终于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向她怀里抱着的课本,微微蹙眉,“把这些放下。”
“哦。”卿竹阮把课本小心地放在一旁空着的桌子上。
清霁染走到蒙着画布的画架前,却没有揭开它。她拿起那个装着照片的小画框,转向卿竹阮。
“昨天,你说,”她开口,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引述,“你的竹子,染上我的颜色,像天晴。”
卿竹阮的脸又开始发热:“我……我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清霁染重复了一遍,尾音略微上扬,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弄。她把画框递到卿竹阮面前,“看着它。”
卿竹阮不得不看向那张照片。在画框里,它显得更正式了。翠绿的竹海,背面那抹蓝绿交融的湿痕……以及,此刻在更柔和的光线下,她才隐约看清,那湿痕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金粉似的反光?是昨天画布上颜料的折射吗?
“告诉我,”清霁染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专注,“除了‘天晴’,你还看到了什么?”
卿竹阮被问住了。她昨天只是被那一瞬间的色彩交融打动,脱口而出。现在要她分析,她哪里说得出来?
“我……我不知道。”她老实回答,声音有些发虚,“就是……觉得好看。颜色……碰在一起,很好看。”
清霁染看了她几秒,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的成色。然后,她放下画框,走到一旁,拿起一个干净的调色盘,又挑了几管颜料——依旧是群青、钴蓝、那不勒斯黄,还有一管翠绿,一管橄榄绿。
“过来。”她又在那个画架前的位置站定。
卿竹阮走过去。
清霁染把调色盘和几支干净的画笔递给她:“调。”
“啊?”卿竹阮彻底懵了,“调……调什么?”
“调出你昨天看到的颜色。”清霁染说得理所当然,“你‘觉得好看’的那种。”
“我……我不会!”卿竹阮慌了,手都没敢伸,“我没学过画画,我连水粉和丙烯都分不清!”
“没关系。”清霁染的语气平淡无波,“挤出来,混在一起,像你小时候玩泥巴一样。”
这算什么比喻?卿竹阮哭笑不得,但在对方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调色盘和笔。冰冷的陶瓷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看着那几管颜料,像在看天书。迟疑了很久,她先挤了一点翠绿,又挤了一点群青。两种颜色在调色盘中央泾渭分明,翠绿鲜亮得刺眼,群青沉郁得发闷。她用笔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往中间拨了拨,试图混合。
结果调出了一团脏兮兮的、近似于灰黑的颜色。
她窘迫地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未变的清霁染,咬了咬唇,又试着加了一点那不勒斯黄。
更糟了,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带着黄绿调的浑浊灰色。
“不对。”清霁染开口,不是批评,只是陈述。她伸出手,从卿竹阮手里拿过画笔,在调色盘边缘的清水里涮了涮,然后,没有用卿竹阮调出的那团糟,而是重新挤了一丁点钴蓝,和更少的一点橄榄绿。她没有粗暴地混合,而是用笔尖蘸取清水,极轻、极慢地将两种颜色在调色盘空白处晕染开。
水作为媒介,让颜色交融的过程变得缓慢而清晰。钴蓝的冷硬被水软化,橄榄绿的沉郁在水的作用下变得透明。它们彼此渗透,不是变成一团均匀的新色,而是在交界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带着水汽的灰蓝绿色调,中间过渡着极其细微的、暖调的黄褐色——那是颜料本身矿物颗粒在不同光线下的折射。
“不是覆盖,是渗透。”清霁染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传授某种秘法,“水是引子,光才是调色刀。”
她将笔尖那抹调好的、清透的颜色,轻轻点在旁边一张废弃的画纸边缘。湿润的颜色在纸纤维上慢慢洇开,边缘柔和,中心沉淀,在等待干燥的过程中,颜色似乎还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你昨天看到的,不是静止的颜色。”清霁染放下笔,看向卿竹阮,“是过程。是‘染’的过程。”
卿竹阮似懂非懂。她看着调色盘上那团自己调出的污糟,又看看清霁染点出的那抹清透的灰蓝绿,忽然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美,原来这么复杂吗?比解数学题还难。
“我……我做不到。”她有些气馁。
“没人要求你一次做到。”清霁染转身,从画架旁拿起一个全新的、小一号的画板,夹上一张质地粗糙的水彩纸,然后,将那个装着照片的小画框,放在了画板旁边的凳子上。
“你的任务是,”她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空白的画纸,“看着它,直到你能告诉我,除了‘天晴’,它还有什么。”
“就……看着?”
“嗯。”清霁染走到窗边原来的位置,重新拿起速写本,仿佛卿竹阮不存在,“看。用眼睛,不用脑子。看到什么,说什么。吵到我也没关系。”
卿竹阮站在原地,看着空白的画板,旁边的照片,又看看窗边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清冷背影。
这算什么?惩罚?修行?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艺术入门仪式?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拉过画凳,在画板前坐下。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教室里只剩下清霁染偶尔翻动纸页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时间变得很慢。
卿竹阮开始真的只是盯着照片。看那片竹海,看光线,看雾气,看背面那抹水痕。看着看着,眼睛有点发酸,思绪开始飘忽。昨天混乱的场面,清霁染冰冷的脸,那句“随叫随到”,膝盖的隐痛……各种碎片化的画面在脑海里闪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半小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照片背面水痕与竹海图像交界的那一条线上。在特定角度下,透过画框玻璃的反光,她忽然觉得,那条线……不像是一条偶然形成的污迹。
它像一道柔软的边界。
一边是凝固的、过去的、被框住的风景(竹海)。
一边是流动的、当下的、偶然侵入的异色(水痕)。
这道边界本身,就是两个世界、两种时间、两种状态的对话。水痕的蓝,不再是单纯的天空的蓝,因为它染上了竹的绿意和相纸的微黄;竹海的绿,也不再是纯粹的植物的绿,因为它被这抹外来的蓝“惊扰”了,边缘泛着奇异的冷调。
“像……”卿竹阮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像一个梦的裂缝。”
窗边的沙沙声停下了。
清霁染抬起头,看向她。
卿竹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脸又红了:“我……我瞎说的!”
清霁染没说话。她放下速写本,走了过来,站在卿竹阮身后,也看向那张照片,看向她刚才凝视的那条“边界”。
几秒钟的沉默。
“梦的裂缝……”清霁染低声重复,然后,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不算太糟。”
她绕过卿竹阮,从颜料架上取下一支极细的勾线笔,蘸了一点清水,又极其吝啬地蘸了一丁点稀释过的、比卿竹阮刚才调出的更灰更透的蓝绿色。
“手。”
“啊?”
“右手,给我。”
卿竹阮不明所以,迟疑地伸出右手。清霁染冰凉的指尖碰触到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到画板上方,悬在那张空白水彩纸的中央。
“握笔。”
卿竹阮僵硬地握住那支细笔,笔尖颤抖。
“别动。”清霁染的手没有松开,虚虚地覆在她的手背上,稳定着那细微的颤抖。她的气息很近,带着清冷的松针味,拂过卿竹阮的耳廓。
“闭上眼睛。”
“闭……闭眼?”卿竹阮更懵了。
“嗯。回想你刚才说的,‘梦的裂缝’。”清霁染的声音就在耳畔,低沉而清晰,“然后,让手动。”
让手动?闭着眼睛?这怎么可能!
但清霁染的手覆在那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卿竹阮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僵硬地闭上眼,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刚才看到的照片的残像,和那句“梦的裂缝”在脑海中盘旋。
她能感觉到清霁染的手带着她的手,缓缓下落。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画纸表面。
然后,清霁染的手松开了。
完全松开了。
卿竹阮的手独自悬在空中,握着笔,笔尖点在纸上。她吓得差点把笔扔了。
“别睁眼。”清霁染的声音带着命令的意味,“画。”
画什么?怎么画?
卿竹阮完全乱了。但在那片黑暗和寂静中,在身后那人无形的注视下,某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手腕的僵硬,凭着闭眼前那一眼对“裂缝”的印象,手腕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动了一下。
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断续的、湿润的线条。很轻,很淡。
然后,又是一道,与第一道微微交错。
她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只是凭着感觉,让手腕轻微地转动,让笔尖断续地接触纸面。像盲人在摸索虚无的纹理。
不知画了多少道,手腕开始发酸。她终于停下,笔尖离开了纸面。
“可以了。”清霁染说。
卿竹阮如蒙大赦,立刻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水彩纸上,一片凌乱的、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灰蓝绿色的短促线条。它们交织、重叠、散开,毫无规律,像被风吹散的雨丝留下的痕迹,又像……碎裂的冰面下,水流无声涌动形成的纹路。
丑陋。幼稚。毫无意义。
卿竹阮的脸红得发烫,恨不得立刻把这张纸撕掉。
清霁染却俯下身,仔细地看着那片“痕迹”,看了很久。然后,她直起身,从卿竹阮手里拿过笔。
“明天同一时间。”她说,目光扫过卿竹阮通红的脸,“继续。”
“继续……闭着眼睛乱画吗?”卿竹阮忍不住问,声音里带上了点委屈。
清霁染正在涮笔,闻言,动作顿了顿。她侧过脸,窗外的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继续,”她看着卿竹阮,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兴味的东西,“找你的裂缝。”
她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将速写本仔细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
“照片和画板放在这里,不要动。你的课本可以带走。”
卿竹阮呆呆地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看着那幅依旧蒙着白布的神秘画作,看着凳子上装着照片的画框,再看看自己面前那张画着可笑“痕迹”的纸。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清霁染背好包,走到门边,手握上门把。和昨天一样,她侧身,留下最后一瞥。
“今天,”她的目光在卿竹阮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依旧,“不算太吵。”
门开了,又关上。
卿竹阮独自留在渐渐暗下来的教室里,看着满屋子的寂静和未解之谜,半晌,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画的那片乱七八糟的线条。
梦的裂缝……
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纸张上还未完全干透的、最淡的一道水痕。
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
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点金红色,染上远处教学楼的玻璃窗。
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