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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黑月防火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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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拍卖行》第三章:黑月防火墙
记忆安全局的地下停车场像一座钢铁坟墓。
惨白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光亮只够照出脚下三米,再往前就是粘稠的黑暗。陆沉的皮鞋踩在环氧地坪上,发出规律到近乎机械的回声。苏映跟在他身后半步,脖颈上的抑制项圈已经解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轻便的电子腕铐——无线,但足以在她试图逃跑时释放足以击倒一头犀牛的电流。
“为什么?”她问。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荡出微弱的回音。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私自转移我?”苏映盯着他挺直的背脊,“你的上司命令将我送去‘永夜’收容所。你违抗了命令。”
陆沉的脚步没有停顿。“永夜收容所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七。非正常死亡率。”
“所以?”
“所以你还不能死。”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是我连接‘记忆拍卖行’唯一的线索。”
典型的陆沉式回答。将所有情感动机剥离,只剩下冰冷的逻辑链条。苏映却莫名想起审讯室里他说“我梦见过”时的语气——那一瞬间的裂缝里,漏出了一点别的什么。
他们停在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悬浮车前。陆沉解锁车门,动作忽然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不足半秒,但苏映捕捉到了。
“怎么了?”
“车被启动过。”他声音压低了,“远程预热引擎的记录比我们到达早了六分钟。有人知道我们会来这辆车。”
几乎同时,停车场深处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锐响。两道刺目的远光灯撕破黑暗,朝着他们的方向加速冲来。
没有警笛。不是局里的人。
陆沉一把拉开后座车门:“进去!”
苏映蜷身钻入。陆沉冲进驾驶座,悬浮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垂直升空半米,随即像被甩出的石子般向前弹射。后方追来的两辆黑色越野车同时升起,呈钳形包抄。
“抓稳。”陆沉说。声音里终于有了温度——是那种金属被剧烈摩擦时产生的灼热温度。
悬浮车在水泥柱构成的森林中疯狂穿行。陆沉的操作近乎野蛮,车身不断做出违反物理直觉的急转,苏映的后背反复撞上车门,腕铐的电子锁在剧烈晃动中发出细小蜂鸣。她透过车窗看到后方车辆里伸出的枪管——不是实弹武器,是记忆干扰枪的发射器。
“他们想洗掉我们!”她喊道。
“知道。”陆沉猛打方向,车尾横扫,撞碎一排消防栓。高压水柱冲天而起,暂时遮蔽了视线。他趁机将车砸进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车顶与管道摩擦,溅起一蓬刺眼的火星。
黑暗。只有仪表盘的微光和后方逐渐逼近的车灯。
就在这明灭交替的癫狂中,苏映的太阳穴突然一阵剧痛。
不是外来的攻击。是从大脑深处,从某个被遗忘的废墟里,自行裂开的痛。
眼前的一切开始重叠、溶解。飞掠的管道壁变成另一种金属墙壁,陆沉紧绷的侧脸变成一张更年轻、更绝望的脸,悬浮车引擎的嘶吼变成某种精密仪器运转的低鸣……
闪回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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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一个纯白色的环形房间里。
身上穿的也不是囚服,而是一种带有暗银纹路的实验袍。她的手里托着一颗记忆晶核——不是常见的猩红或金色,是一种诡异的、不断变幻的混沌色彩,像把所有的颜色打碎后混在一起。
晶核下方,连接着无数细如发丝的神经导管。导管的另一端,没入一个躺在医疗舱里的年轻男人的大脑。
是陆沉。
比现在年轻至少五岁,眉眼间的锐利还未被时间打磨成冰冷的铠甲,此刻那双眼睛紧闭,睫毛在持续不断的生理颤抖。他的额头、太阳穴贴满了感应贴片,胸膛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好几道未完全愈合的手术疤痕。
“最后确认。”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在房间响起,“植入代号‘锚点’的记忆构造体。目标:覆盖受试者原有身份认知,建立对‘组织’的绝对忠诚。成功率预估:百分之六十三。失败后果:不可逆人格解体。”
苏映(又不是苏映,是这个记忆中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平稳得可怕:
“确认执行。”
她的手指按下一个开关。
医疗舱内部亮起幽蓝的光。神经导管开始脉动,将那颗混沌的晶核缓缓推向陆沉的太阳穴。年轻男人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溢出困兽般的呜咽。他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深褐色的瞳孔在剧痛和认知轰炸中扩散,却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她。
他的嘴唇在颤抖,挣扎着,试图挤出几个字。她读懂了那个口型。
不是“救命”。
是——“为……什……么……”
晶核没入。
陆沉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像两盏被吹熄的灯。一切生理反应归于平静。
电子音再次响起:“植入完成。启动认知同步。”
苏映(她)站在原地,看着医疗舱里那张归于空白、等待被重新书写的脸。实验袍的袖口下,她的手腕在轻微颤抖。然后,她抬起手,不是去检查仪器,而是极其快速地、用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肩——那道闪电状疤痕的位置。
一个无意识的确认动作。
仿佛在问自己:我在这里,那“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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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回结束。
悬浮车冲出维修通道,重新扎入城市霓虹的洪流。后方追兵暂时被甩脱。陆沉将车切入自动驾驶模式,靠在椅背上,呼吸粗重。他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明明灭灭,额角有一道被飞溅碎片划出的血痕。
苏映蜷在后座,浑身被冷汗浸透。腕铐不知何时停止了蜂鸣,安静得像一个普通手环。她看着陆沉的背影,刚才闪回中的画面——他年轻的脸,他最后那个“为什么”的口型,他熄灭的眼睛——像烧红的铁烙在视网膜上。
那不是她“记得”的过去。那是她的“骨头”记得的过去。
“陆沉。”她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嗯。”
“三年前……不,更早。我们是不是在另一个地方见过?不是学术会议,是……一个白色的房间。你躺在那儿,我站在你旁边。”
车内空气骤然冻结。
陆沉慢慢转过头。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度的审视,像地质学家面对一块突然开口说话的岩石。
“描述细节。”他的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苏映描述了。白色的环形房间,实验袍,混沌色的记忆晶核,神经导管,他身上的疤痕,他最后的口型。
她每说一句,陆沉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当她说出“你问我‘为什么’”时,他的手指猛然攥紧了方向盘,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长久的沉默。只有车外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进又褪去。
“那个房间,”陆沉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在总局的绝密档案里,代号‘摇篮’。是记忆安全局成立初期,进行最高机密人体实验的场所。七年前因重大伦理事故被永久封锁,所有实验记录销毁,参与者……”他顿了顿,“参与者除一人叛逃失踪外,其余全部‘因意外死亡’。”
他转过头,深褐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像两口深井。
“叛逃者的代号,是‘工程师’。档案记载,她是‘摇篮’最顶尖的记忆架构师,也是所有非人道实验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他停顿,声音低下去,“她的生物信息记录,在三年前的事故后,被关联到了你的身份识别码上。”
苏映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
“你是说……”
“我是说,”陆沉打断她,语气里有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闪回中的那个场景,很可能是真实的。而你——或者说,某个曾经的你——很可能就是那个叛逃的‘工程师’。你对我做的,不是保护,是改造。”
“那你呢?”苏映的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是实验品?”
“我不知道。”陆沉转回头,看着前方无尽的车流,“我失去的那六个月记忆,时间上正好覆盖‘摇篮’事故期。总局给我的解释是任务受伤。但如果你的闪回是真的……”他没有说下去。
但意思很清楚: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连他“因公受伤失忆”这件事,也可能是被编写好的故事的一部分。
悬浮车驶入一片破败的旧工业区,在一栋锈迹斑斑的仓库前停下。陆沉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在昏暗的车内灯光里显得异常疲惫——那是种深入骨髓的、连钢铁般意志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
“下车吧。”他说,“这里暂时安全。”
仓库内部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安全屋。陆沉从隐藏式储物柜里拿出医疗包,扔给苏映一管皮肤修复凝胶,自己则走到角落的水槽边,用冷水冲洗额角的伤口。水流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苏映没有处理自己的擦伤。她走到他身后,看着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那个记忆,”她轻声说,“我感觉到的是……痛苦。不是施虐者的兴奋,是巨大的、快要压垮人的痛苦。如果我真是什么‘工程师’,我在对你做那件事的时候,我在痛苦。”
陆沉关掉水龙头。他没有转身,双手撑在水槽边缘,低着头。
“痛苦不能抵消行为。”他说。
“我知道。”苏映说,“我只是……需要你听到这个。不管那个‘我’是谁,她在伤害你的时候,也在伤害自己。这可能没有意义,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陆沉转过身。他的额发被水打湿,几缕贴在皮肤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也脆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你可以隐瞒这个闪回。那对你更有利。”
苏映想了想。
“因为如果连痛苦都是假的,”她说,“那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至少现在,我能确定两件事:第一,我伤害过你;第二,我为此痛苦过。这两件事,我想是真的。”
她抬起手腕,展示那副电子腕铐。
“如果你想现在启动它,我不会反抗。这是你应得的。”
陆沉看着腕铐,又看向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场无声的风暴。许久,他伸出手——不是去启动腕铐,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解码器,贴近铐环。
“嘀”的一声轻响,腕铐弹开,掉在地上。
“你……”苏映愣住了。
“永夜收容所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七,”陆沉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语气不同了,“而记忆拍卖行的拍卖会,在七十小时后开始。你死了,线索就断了。这是逻辑选择。”
典型的陆沉。依然把所有事包装成冷酷的计算。
但苏映看到了——在他转身去拿干毛巾时,他手指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以及,他刚才看着她的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挣扎。
他不是在原谅。他是在权衡一个他无法用逻辑完全解决的难题:当受害者和加害者可能是同一个人,当仇恨和吸引指向同一个目标,该怎么办?
仓库顶棚的破洞漏下清冷的月光。陆沉走到一个老旧的工作台前,打开一台经过层层加密的终端。屏幕亮起,他输入指令,调出了一份边缘模糊、像是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邀请函的实物:黑色金属材质,表面有流动的暗银色纹路,正中蚀刻着一行小字——记忆拍卖行,第七十七次特别拍卖会。下方的时间,正是七十小时之后。
“这是我能找到的、关于拍卖行的唯一实体线索。”陆沉说,“它出现在三年前,你‘丈夫’葬礼的同一天,被匿名寄送到总局证物室。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
苏映走近。照片拍得很清晰,能看见邀请函右下角有一个凹凸的烙印。形状是——
“一弯黑色的月亮。”她喃喃道。
“黑月。”陆沉点头,“和你脑中防火墙的标识一样。这不是巧合。”
他放大图像。在黑月烙印的下方,还有一行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见的微雕小字:
【拍品编号:001】
【名称:最初的罪】
【描述: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一切谎言诞生的源头】
【关联方:工程师,与她的锚点】
“锚点。”苏映念出这个词,正是她闪回中听到的植入代号。
“拍卖行在等我们。”陆沉关掉终端,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们知道你会闪回,知道我会违命带你出来,知道我们会找到这张照片。我们走的每一步,可能都在某个剧本里。”
“那还要继续吗?”
陆沉沉默了很久。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中。
“我失去的记忆,”他缓缓说,“你的过去,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在那个拍卖会上。而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个剧本……”
他转过头,目光在月光下锐利如刀。
“……那就在剧本里,撕出一个他们没写过的结局。”
仓库外传来夜风呼啸的声音。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梦。
倒计时:七十小时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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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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