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 蜘蛛の糸》薛不腻

1、蜘蛛の糸（上）

　　“命运(Moira)啊……”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与绝望，“这就是，你唯一允许的答案吗？！”
　　“这便是命运(Moira)纺锤下的终局。反抗，顺从，爱恨，生死……所有丝线最终都缠绕成同一个死结。这便是生命的平等——归于我之怀抱。”
　　*
　　“起初，世界是一片混沌。一切，从万物之母醒来开始，母神与混沌生下后代，此即，创世的三柱乐神，长兄神与末妹神交合，将昼神与夜女神生下，次兄神与末妹神交合，将太阳神与月女神生下，昼神与夜女神，将大地女神的眷族生下，太阳神与月女神，将大海女神的眷族生下，母神，自己生下了天空双神的眷族，最后，则将『注定难逃一死者』——亦即人类创造。”
　　“……母神送来生命，冥王则将其不停剥夺，孩子们的天秤倾斜，只因背负黑暗的力量，白昼与夜晚几度交替，邂逅与别离装点世界，地上蔓延的是生者的群落——垂直坠落而下，尽头则是——冥府。”Elef正要翻开下一页，却听到Misia问他:“Elef，母神为何要创造生命呢？”
　　Elef一瞬不瞬地看着Misia，眼前的女孩子与他有着相似……不，不仅仅只是相似而已，而是，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面容。随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呢，Misia，或许是，母神也会感到寂寞吧。”
　　“母神也会感到寂寞吗？”Misia低下头，看着Elef，随后一个跨步坐在Elef身旁，“那，冥王也会如此吗？”
　　“……大概会吧。”Elef小声道。
　　Misia因Elef的回答陷入了沉思，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本封面上的纹路。
　　“寂寞啊……”她喃喃道，“所以生命是因为寂寞而被创造，又因为寂寞而被带走吗？那生命本身的意义是什么呢？只是为了填补神明们的寂寞时光吗？”
　　Elef被问住了。妹妹的问题总是这样，单纯又深邃，让他这个被视为更成熟的哥哥也难以回答。
　　“也许……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本身。”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在于感受阳光、风，在于欢笑和眼泪，在于……”他顿了顿，看着Misia，“在于我们彼此陪伴的每一个瞬间。”
　　Misia终于露出了笑容，像初绽的百合：“嗯！我喜欢这个答案。所以，我和Elef在一起，就不是在填补寂寞，而是在创造不寂寞的意义，对吗？”
　　“对。”Elef也笑了。
　　“那么，”Misia将头轻轻靠在Elef的肩膀上，银色与红色夹杂在一起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冥王带走生命，也许并不是因为憎恨，而是因为，他太思念那些去往冥府的灵魂了？他想有人陪伴，就像母神一样？”
　　“也许吧。”他轻声附和，“所以，母神不断地送来生命，冥王不断地带走，就像……就像……”
　　“就像我们在山涧里看到的那些水车！”Misia眼睛一亮，抢着说，“水流推动它，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嗯，周而复始。”Elef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种宿命般的循环感扼住了呼吸。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书脊，那本讲述着神明、生命与冥府的故事书，此刻竟有些烫手。
　　“但是哥哥，”Misia忽然转过头，如山涧清泉一般清澈的眼眸直直看进他眼底，“如果有一天，水车不想再跟着水流转了呢？如果它想停下来，或者，逆着水流转动呢？”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Elef看着妹妹清澈的、映着最后霞光的眼睛，一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会被水流摧毁的。
　　可他没能说出口。
　　这个想法让Elef感到一种深切的心悸。他侧过头，能闻到Misia发间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如此鲜活，如此温暖。他无法想象这样的温度被冥府的冰冷所取代。
　　Elef合上手中的书，目光越过Misia，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不要去想冥王了，Misia。”他伸出手，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我们只要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就好。”
　　“永远在一起？”Misia仰起脸，眼中是全然的信赖与期盼。
　　“啊，永远。”Elef郑重地承诺，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立誓。
　　风从窗外吹来，带着山野的气息，也隐约带来了一丝金属摩擦和马蹄践踏泥土的异响。
　　Elef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Misia似乎也听到了，她疑惑地望向窗外：“哥哥，有客人吗？”
　　Elef没有回答。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暮色四合，林影晃动，看不真切，但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书中那句“垂直坠落而下，尽头则是——冥府”。
　　他们的童年，他们宁静的世界，此刻正站在坠落的边缘。
　　他回头，看着依旧天真懵懂的妹妹，一股巨大的保护欲和无力感同时攫住了他。
　　“Misia，”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该离开这里了。现在。”
　　“现在？”Misia疑惑地看着Elef，“为什么啊？哥哥，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和你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这头，而你在那头，你的眼神有时候很悲伤，然而我问起你，你却和我说，没事的，Misia，我没事，哥哥，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够知道的呢？”
　　“Misia，”Elef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我答应你，等我们远离……远离了危险之后，我便告诉你一切，好吗？”
　　“好吧，哥哥，那你之后一定要告诉我。”Misia道。
　　远处，急促而陌生的马蹄声越发逼近，夹杂着犬吠，正迅速靠拢他们这间山麓小屋。Elef的脸色瞬间白了，那些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梦境碎片，在这一刻呼啸着席卷而来。
　　他猛地抓住Misia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Misia，”他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残留的夕阳余晖，宛如被剥了壳的鸡子，渗出的那一点橘黄色的汁液，都顺着清洌洌的山涧水逶迤而去了。
　　Elef与Misia跑的气喘吁吁，Elef不时回头看跑在后面的Misia，Misia的脸红彤彤的，像是颗鲜艳透亮的苹果，他喘匀一口气，想，我的脸此刻也像是苹果吧？Misia注意到他的视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于是他也笑了。
　　好了，两颗红苹果就这样直视着对方的面容，笑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Elef。”Misia看着那片树林，他们两人的影，透过射到树梢的阳光下，影影幢幢。“这片树林，真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石呢，就这样镶嵌在大地上，啊，大地女神，女神会听到我们的声音吗？”
　　“会吧。”Elef不太确定，他的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风中的声响。马蹄声似乎暂时被茂密的树林阻隔了，但那种被追逐的紧迫感，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
　　然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Misia。她的笑容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如此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夕阳一同消逝。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一刻，抓住她。
　　“哥哥，你还没回答我。”Misia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执拗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像是最纯净的湖泊，倒映着整个即将沉入暮色的世界，也倒映着他自己——一个惊慌、疲惫，却强作镇定的男孩。
　　他拉着Misia躲到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后面，这里能暂时遮蔽他们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拖延了。
　　“Misia，”他开口，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干涩，“你相信……人会有前世的记忆吗？或者，像是预言一样的梦境？”
　　Misia眨了眨眼睛，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困惑，但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是哥哥说的，我就信。”
　　Elef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又苦涩的手攥紧了。他避开妹妹清澈的目光，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那里已经被层叠的树影覆盖。
　　“我做了很多梦。”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些碎片化的记忆汹涌而来，带着铁锈味和绝望的哭喊，“梦里……有穿着盔甲的人，有火焰，有……分离。我们被抓住，带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一个叫奴隶市场的地方，在那里，人被当作货物一样买卖……”他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了，那段被强行分离的记忆即使模糊，也依旧带着撕裂灵魂的痛苦。
　　Misia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握紧了Elef的手，仿佛那样就能抵御哥哥话语中透出的寒意。
　　“然后呢？”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我们分开了。”Elef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悔恨，“我失去了你，Misia。我找了你很久，很久……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最后……最后我好像还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那个老妇人倒下的身影、以及那绝望的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的胃部一阵抽搐。这些他无法说出口，太沉重，也太荒谬。
　　“所以……你刚才那么害怕，是因为梦里的那些……”Misia努力理解着这超乎她想象的故事。
　　“不只是梦，Misia！”Elef猛地转过头，与Misia一般无二的眼眸中燃烧着恐惧和笃定，“那些感觉太真实了！而且，而且……那个如虎狼一般的男人，我在梦里见过他！就是他带着人来找父亲，然后一切才开始变得无法挽回的！我刚才……在楼下听到的声音，很可能就是他！”
　　风穿过林间，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女神在低语。Misia沉默了片刻，她看着Elef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悲伤和恐惧，那堵她一直感觉存在的“墙”，在此刻似乎变得清晰起来——那是由先知般的痛苦记忆砌成的墙。
　　她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Elef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化开那冰冷的紧绷。
　　“所以，哥哥你一直看着我的时候，那么悲伤，”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光，穿透了Elef心中的阴霾，“是因为在梦里，哥哥失去了我吗？”
　　Elef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只能重重地点头。
　　Miasi看着他，忽然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坚定、甚至带着点勇猛的笑容，这笑容与她稚嫩的面容有些违和，却无比动人。
　　“没关系，Elef！”她说，声音提高了些，仿佛在向整个树林、向所谓的大地女神宣告，“这一次不一样了，因为这一次，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梦里的坏事发生的，我们在一起，一定能改变它，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就像你答应我的那样。”
　　她的信念如此纯粹，如此强大，像一把利剑，暂时劈开了Elef心中的迷雾和绝望。他看着妹妹，那熟悉的、誓要反抗命运的光芒此时在她眼中闪耀。这光芒，在他那模糊的上一次终结时，曾是他失去的最后一样东西。
　　然而，就在Elef被这份信念所感染，刚要开口回应时——
　　“在那边！”
　　“找到他们！”
　　几声粗粝的呼喝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猎犬兴奋的吠叫，瞬间击碎了这短暂的宁静。
　　命运的猎犬，终究还是循着踪迹追来了。
　　Elef的脸色骤变，他一把将Misia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护住她。目光迅速扫视着周围，寻找着下一处可以逃亡的路径。刚才的温情与倾诉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取代。
　　“记住我的话，Misia。”他急促地低语，声音里是最后的嘱托，“活下去！”
　　下一刻，他拉着她，如同两只被惊扰的幼鹿，再次一头扎进更深、更未知的森林阴影之中。
　　林间的光影飞速向后掠去，如同正在翻动的命运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