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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周家二次登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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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夫子又勉励了王树几句,叮嘱他不可因中童生而自满,院试才是真正难关时,院门外,传来了马车停驻的声音,以及周管事那刻意拔高、显得格外热情响亮的嗓音:
“王家老爷、夫人可在?奉我家周老爷之命,特来祝贺王树公子高中童生之喜!”
堂屋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李夫子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端起粗陶茶碗。王老实脸上的激动与感慨瞬间凝固。李氏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望向门口的方向,又担忧地看向儿子。
王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方才与恩师谈论学问前程时的松弛与热切,迅速被审慎取代。
王佑悄然从自己的小凳上滑下,挪到了堂屋最靠里的阴影角落,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所有思绪。他心念电转,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观察急速拼接:
明朝中后期,乡绅阶层的权力触角深入乡村骨髓。他们不仅是经济上的大地主,更是基层社会的实际控制者,通过姻亲、师门、联宗、控制里甲、把持讼狱、影响官府征税徭役等手段,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普通农户在其面前,几无招架之力,要么依附,要么被吞噬。
周家,便是典型的此类乡绅。他们对王家的投资,绝非善心,而是看中了王树作为潜力股可能带来的长期回报。
他目光快速扫过堂屋内众人:父亲过于老实且对周家权势心存畏惧,母亲不善应对,大姐二姐更不合适。唯有大哥,作为新晋童生、事件核心,以及李夫子这位具备一定社会声望和智慧的老童生在场……
王佑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极其短暂地与王树交汇了一瞬,然后又飞快地垂下,小脸上只有孩童面对陌生来客时略带怯生的安静。
王树接收到了弟弟那短暂却异常平静的一瞥。这目光像一颗定心丸,让他因周家突然到来而有些纷乱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他看了一眼恩师李夫子,见夫子神色沉静,并无退缩之意,心中稍定。
这时,院门已被王老实迟疑地拉开。周管事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捧着盖着红绸的礼盘,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哎呀,王老爷子,恭喜恭喜!哦?李老先生也在?真是巧了!”周管事目光一扫,看到堂屋内的李夫子,脸上笑容更盛,眼中却掠过一丝意外。
“周管事。”李夫子放下茶碗,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冷不热。
王老实有些局促地侧身:“周管事请进。”
周管事也不客气,带着小厮踏进院子,站在院中朗声道:“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恭贺王树高中童生!周老爷听闻王树有此成就,欣喜不已。特备薄礼,以资勉励,望王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一挥手,两个小厮上前,将礼盘上的红绸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王老实的呼吸粗重起来,李氏捂住了嘴。王树瞳孔微缩,手悄悄握紧。李夫子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向下抿了抿。
周管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得意,面上却愈发诚恳:“王老爷子,李老先生,王童生,此乃我家老爷一点心意。笔墨书籍,助王童生研磨学问;些许银两,聊补备考之需。院试在即,盼王公子心无旁骛,专心向学,再传捷报!”
王树顿时感到压力如山。拒绝?凭什么?又怎么拒绝?周家势大,如此礼贤下士,若断然回绝,便是当众打脸,后果难料。接受?这礼太重,欠下了天大的人情,未来如何偿还?周家的关照,恐怕会如影随形。
他下意识地又想看向弟弟王佑,却强行忍住。目光转向了李夫子。
李夫子缓缓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挡住了部分周管事投向屋内的视线。他捋了捋胡须,声音平和:“周老爷厚意,老夫代王树谢过。周老爷心系乡梓,奖掖后进,实乃雅事。”
周管事笑容不变:“李老先生过誉,我家老爷一向爱才。”
李夫子话锋一转,却道:“只是,王树新晋童生,功名初立,年纪尚幼。古人云,君子慎独,亦当慎得。骤然受此厚赠,恐非其福,易滋骄矜之心,或惹外界非议,反不利于其静心向学,辜负周老爷一番美意。”
他看向王树,语气转为教导:“王树,你师从于我,又蒙县学刘大人指点,当知学问之道,贵在自身勤勉踏实,外物不过辅助。周老爷关爱之意,你当铭记于心,化作鞭策之力。然这些贵重之物,于你此刻,或许并非最宜。”
王树立刻会意,站起身,走到李夫子身侧,对着周管事郑重一揖,语气诚恳而不失分寸:“学生王树,多谢周老爷厚爱,亦多谢周管事辛苦送来。周老爷奖掖之心,学生感激不尽,定当刻苦攻读,不负期望。”
他顿了顿,按照李夫子暗示的思路,继续说道:“只是正如恩师所言,学生功名微末,学识浅陋,正当沉心静气、夯实根基之时。如此厚礼,学生受之有愧,亦恐心志不坚,徒惹纷扰。”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周老爷的美意,学生拜领。然这些礼物,还请周管事带回,转呈周老爷,言明学生心志,望周老爷体谅。他日学生若有所成,必不忘周老爷今日激励之情。”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看向李夫子,语气微妙:“李老先生教导有方,王公子少年老成,令人钦佩。只是……我家老爷一片诚心,若原样带回,恐老爷责怪小人办事不力啊。况且,这些书籍笔墨,乃特意托人从府城觅得,于王相公备考院试,或许略有裨益……”
李夫子捋须的手微微一顿,一直躲在最里面的王佑,忽然用极小的声音,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书……大哥说想看新书……”
声音很轻,只有王杏离得近,她听到了。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拉了拉旁边王桃的袖子。
王桃不明所以,看向姐姐。王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礼物,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又对那本书点了点头。王桃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几乎无人察觉的互动,落在了正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家人反应的李夫子眼中。
李夫子心中一动,语气缓和了些:“周管事所言也有理。周老爷特意寻来的备考书籍,确是一番心意,亦是王树所需。若一概推却,反而辜负周老爷为乡梓学子费心搜罗的雅意。”
他看向王树:“王树,赐书勉励,此乃长者赐,不可辞。你可拜领此书,勤加研读,方不负周老爷期许。至于其他,你心意已明,想来周老爷亦能体谅你专心向学、不慕外物之志。”
王树立刻领会,再次向周管事躬身:“恩师教诲的是。学生拜谢周老爷赠书之德,定当仔细研读,不负所望。其余厚礼,实在愧不敢当,万望周管事在周老爷面前代为陈情,学生感激不尽。”
周管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笑容淡了些:“李老先生考虑周详,王童生志存高远,佩服。既如此,小人便依言回禀老爷。望王童生早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也不枉我家老爷一番期许。”
他示意小厮将书送上,然后将银封和笔墨重新盖好,脸上的笑容已恢复了职业化的客套,拱了拱手:“既如此,小人便不打扰了,告辞。”
目送周管事的马车离开,院门重新关上,王树捧着那部沉甸甸的《文萃阁精选》,心情复杂。
李氏定了定神,转身快步走向灶间:“夫子一路辛苦,又帮着应付……粗茶淡饭,夫子千万别嫌弃。”
王老实也搓着手,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将李夫子重新让进堂屋上座,又忙不迭地去找家里最好的陈年粗茶梗。
李夫子摆摆手,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温和:“不必张罗,家常便饭即可。”
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掠过神情尚有余悸的王杏、王桃,不经意地落在了角落那个异常安静的小小身影上。
王佑低垂着眼,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家庭未来走向的微妙较量与他全然无关。他手里捏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光滑小石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神态是孩童特有的懵懂。
但李夫子那双阅人无数、惯于从蒙童稚子歪斜笔画中窥见心性的眼睛,却捕捉到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
李氏端上饭菜时,气氛稍缓。依旧是糙米饭,一碟咸菜,一盘清炒野菜,唯一的荤腥是李氏和着青菜叶煎了一个鸡蛋饼,分成几份,最大的一块理所当然地夹到了李夫子碗里。
饭桌上,李夫子不再提周家之事,只温和地考校了王桃几句功课。王桃应答虽略带紧张,却也条理清晰,尤其提到某些文章理解时,偶尔会下意识地看向小弟王佑的方向,虽然很快移开,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流,未能逃过李夫子的眼睛。
李夫子捻须听着,偶尔颔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佑哥儿近来可好?在家都做些什么玩耍?”
王老实忙道:“这孩子皮实,就是太静,不爱跟村里娃娃疯跑,就爱自己瞎鼓捣,捡石子,划拉地。”
李氏也接口,带着略带夸耀的抱怨:“可不是,有时候还缠着他大哥二姐问字,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田为什么是方的、为什么谷子要晒干了才能存……童言稚语的,也没个章法。”
王杏低着头吃饭,没说话;王树心中微动,面上却如常;王桃则悄悄吐了吐舌头。
李夫子呵呵一笑:“孩童天性,好奇是好事。佑哥儿看来是个爱琢磨的。”
他夹了一筷子野菜,仿佛闲聊般又道,“方才我看他在一旁,不吵不闹,很是乖巧。这般年纪,能如此沉得住气,倒是少见。”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王老实和李氏心里咯噔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个略带慌乱的眼神。
王老实干笑两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许是看他爹娘哥姐辛苦,不敢添乱吧。”
李夫子“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谈起了秋后院试的一些风向,以及王树接下来需要重点研读的典籍。
但王佑却能感觉到,那道看似已经移开的、属于智者的审视目光,偶尔仍会似有若无地掠过自己。
家人笨拙的掩饰,或许反而加重了夫子的好奇。只是夫子为人正派,且对王家、对王树确有爱护之心,因此才按下不表,没有深究。
饭毕,李夫子漱了口,对王树和王桃道:“院试在秋后,时日看似充裕,实则转瞬即逝。你根基尚需夯实,尤其策论、经世之学,非闭门苦读可成。王家村僻远,书籍信息匮乏,不如随我回学馆。我那里还有些藏书,也可就近督促你功课。”
他看向王桃,“你之所学亦不可荒废,正好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王树立刻起身:“学生遵命,谢恩师费心安排。”
王桃也乖乖点头。
李夫子又对王老实和李氏嘱咐了几句家中农事、保重身体的话,目光最后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安静站在一旁的王佑,语气温和:“佑哥儿在家,要好生听爹娘和大姐的话。若有余力,不妨也认认字,总是有益。”
“是,夫子。”王佑抬起小脸,略带腼腆的乖巧应道。
很快,王树便收拾好了简单的包袱。离别在即,气氛又染上淡淡的愁绪。李氏拉着王桃的手,眼眶泛红,反复叮嘱要听夫子话、照顾好自己、兄妹互相照应。王老实面色并不平静的拍了拍长子的肩膀。
王杏默默地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和烙好的饼子塞进弟弟妹妹的行李中。
王佑走到大哥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王树蹲下身,温和地问:“佑弟,在家要乖,帮娘和大姐做事。”
王佑点点头,凑近王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大哥,书要看。周家……不是夫子。”
王树身体微微一震,他用力握了握弟弟的小手,低声道:“大哥明白。你……在家也当心。”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家人脸上浮现的焦虑之色,对李夫子道:“恩师,我们走吧。”
李夫子拄着竹杖,对王老实夫妇颔首示意,便转身带着王树和王桃,向着李家村的方向缓缓行去。
王家人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
院门关上,小院恢复了冷清。李氏开始收拾碗筷;王老实坐在门槛上,拿出旱烟袋,沉默地抽着;王杏拿起扫帚,默默地打扫院子;王佑走回自己常待的老树下。
周家庄园。
书房里,兽形铜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带着沉静的檀香气息。
周立文听完管事的回禀,端着青瓷盖碗的手只是微微一顿,脸上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愠怒或不悦,反而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浅笑。
“老爷,那王树如此不识抬举,咱们是不是……”周管事试探着问。
“不识抬举?”周立文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这小子,比他那个闷葫芦爹强多了,李元明教得不错。他若是见钱眼开,迫不及待将那二十两银子和笔墨一并收下,我反而要看轻他几分。一个眼皮子浅、轻易被钱财打动的读书人,就算中了秀才、举人,也难有大出息,更易被他人收买。”
他转过身,目光变得幽深:“他只收书,说明他至少明白两点。其一,读书科举才是根本,外力辅助需有所择;其二,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现在就欠下太大的人情。这份清醒和克制,在他这个年纪,难得。”
周管事似懂非懂:“那咱们……”
“咱们什么也不用多做。”周老爷走回书案后坐下,语气恢复了从容,“他收下了书,这就够了。”
“一本书而已……”周管事嘀咕。
周立文瞥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睛:“这可不是普通的书,这比二十两银子重得多。银子花了就没了,书却能助他叩开通往秀才的大门。他心里清楚这本书的价值。接受了,便是承了情分,也默认了对他学业的支持。。”
周管事恍然:“老爷是说,只要他用了这本书,念着这份好……”
“不错。”周立文颔首,“院试在即,他必会仔细研读此书。书中的批注、指点,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文风思路。届时他若得中秀才,饮水思源,即便嘴上不说,心中能丝毫不念及我周家赠书之情?同窗师长问起备考心得,他能绝口不提此书?”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读书人重名节,也重恩义。我们如今施恩于他微末之时,要的是他日后的不忘,而非眼前的报答。只要这条线牵上了,就不怕他将来飞高了,断了线。”
“那万一……他院试不中呢?”周管事想到另一种可能。
周立文神色不变:“即便这次不中,他仍是十三岁的童生,潜力仍在。这次投资,成本不过一部书,于我而言无足轻重。但若中了秀才,他才算真正有了被投资的资格。现在这点好意,不过是提前结个善缘,铺块垫脚石罢了。”
他重新端起茶碗,语气悠然:“至于银钱的好处……不急。等他真中了秀才,自然就会明白,光有书本学问是不够的。维持体面、结交同窗、打点衙门、甚至之后赴考秋闱……哪一样不需要银钱开路?到那时,他自会知道,谁才是能给他提供这些助力的人。”
“他若一直清高,不肯要呢?”周管事还是有些担心。
周立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从容与一丝淡淡的嘲弄:“清高?那也要有清高的本钱。”
周管事彻底明白了,心悦诚服:“老爷深谋远虑,小人不及。”
“下去吧。王家那边,不必再刻意接近,但也需留意动向,尤其是王树的学业进展。”
“是。”周管事躬身退下。
周立文独自坐在灯下,嘴角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