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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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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了。
絮游如醍醐灌顶,遇上谢无衍后所有的疑惑都得了解释。
橘黄的烛火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神情平静无波,只有一双像要快哭出来的眼睛,透露出她内心的煎熬和迷茫。
絮游艰难张开嘴唇,喉咙涩得仿佛泥沙滚过,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萧长老的意思,我明白。”
萧衡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不忍心地轻叹一声,尽力把声音放得柔软些:“我等终究只是外人,絮姑娘与无衍夫妻相伴七载,剩下的事,还是让无衍清醒后亲自与你说为好。”
萧衡领着一众弟子出了门,直到门啪地一声关上,隔绝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絮游才觉踩不到实处的脚落了地。
原本稍显拥挤的屋子一下子空旷起来,被竹篾筛过的月光冷坠在她身上,像冰渣子往她骨缝里钻。
遇见谢无衍后,絮游都快忘记冷是何种滋味。
她缩起半僵的肩膀,心里禁不住后悔,早知道就不多余说那句话了。
*
今早如往常一般,晨曦入帐,在絮游眼皮子上跳了跳,将她晃醒。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谢无衍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沿。
“这么早就要出门了?”
谢无衍看了眼明窗的颜色,莞尔轻笑:“不早了,起床吃早饭吗?”
絮游拖长尾音哼哼一声,表示她还要再睡会。
“今日要去镇上,想吃什么?”谢无衍拉下她蒙头的被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垂落的发丝扫在她脖颈上,有些痒。
“半只烧鸭,一样炒青笋,再并两盒酥栗饼,要城东头河畔的那家铺子。”
这些是她昨夜睡前就想好的。
“还有呢?”
絮游翠眉轻蹙认真思考,黑漆漆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才道:“再要两坛菊花酒,就是咱们上次在明月楼喝的那种。”
谢无衍沉吟,“在云水县,用缩地成寸也要耗上半日。”
“可是我突然很想喝。”絮游轻轻睇了他一眼,似是责备他多余一问,勾得她无端心痒。
谢无衍清浅地笑了,“也可,只是冷酒伤身,不能贪多,一坛足矣。”
说话间,他撩开她睡散的发,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徐州近日有邪魔肆虐,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谢无衍一向说到做到,不过半日光景便赶了回来,只是受了极重的伤,青白衣袍被鲜血浸透。
絮游吓了一跳,忙想将他扶进屋,又一阵风过林叶的簌簌声,昼白清光落在她眼前。
来人自称是玄山仙宗剑宗的长老,来寻他门下失踪已久的弟子,也就是她的夫君谢无衍。
七年前,他奉师命下山除魔,这一去便杳无踪迹,直至今日,萧衡恰巧路过,才从那一抹残存的剑气追踪至此。
只是谢无衍不知为何,并不识得他们,握住絮游的手想带她走,又被萧衡一行人拦下。
他有伤在身,还要分出一缕心神看顾絮游,终究寡不敌众,抵抗不过十招便没了意识。
在谢无珩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絮游就站在一旁,看着萧衡除去他伤口上隐约飘动的黑气,又在芥子金珠里翻翻找找,掏出一颗不起眼的仙丹给他喂下。
直到日已西斜,谢无衍身上伤已无碍,萧衡才想起絮游这么个人,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说:“沈姑娘可知,无衍他修的是无情道?”
这话无疑是一块投落的石子,在絮游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起初她有些迷茫,可过了一阵,又好似什么都明白。
谢无衍天资卓绝,五岁入道,拜剑宗宗主徐陵为师。徐陵以为,他心性清冷,无挂无碍,六道之中,无情道最为相合。
于是,谢无衍隐踪匿迹,封存记忆,本想历经人世百态,境界再进一步,阴差阳错之下,爱上絮游与她结为夫妻。
如今谢无衍恢复记忆,终要回到玄山仙宗,继续过他原本的生活。
这七年朝夕相伴、夫妻恩爱,于无衍而言,不过是一次破境。
絮游听懂萧衡话里的深意,这是要她和谢无衍一刀两断、好聚好散的意思。
是了。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于修士而言却似弹指一挥间,更何况是见过生死无数、心中只有大道的谢无衍,他或许贪恋一时风景,却不会为此停下脚步。
徐陵让他修习无情道,也是要他不为私情所累,对待万事万物一视同仁。
想通这些,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在这一刻一切都平静下来。
絮游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谢无衍,暮色笼罩着他的面容,为他那张眉眼清俊、无尘似仙的脸,染上几分郁色。
谢无衍出门前,渡了她充盈的灵气,分明感觉不到冷,絮游却觉得有股漫入肺腑的寒意,要将她脆弱的骨头碾碎。
都这个时候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还是等谢无衍醒来,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简直太没出息了。
但也不能怪她这样想。
毕竟谢无衍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唯一的依靠。
七年前,还是苦逼实习生的絮游在工位上打了个盹,再睁眼自己已从现代社会穿越到这个修仙世界。
起初还有几分新奇,直到遇上张着血盆大口的狐妖,她才猛然惊醒,这个世界不仅有御剑飞行的修士、会说人话的精怪,当然还有吃人的妖魔。
巨大的恐惧之下,求生的意志超过了一切,絮游仅仅愣了一瞬,撒开腿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这副身躯的原主是个常年吃不饱饭的乞儿,絮游跑了不过一阵便有些力竭,身侧枝杈快速后退,嘶哑的古怪吼叫却越来越近。
浓雾里现出一只森然的白骨,照着她后脑抓来,就在絮游以为要命丧于此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她抬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鬼啊!
絮游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要推开,被他拽住手臂拉入身下。
天色太暗,絮游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
“别怕。”他按住絮游的肩膀,清冽的嗓音因失血而虚弱低哑,却又带着如春风般的温柔。
随后指尖凝聚灵光,像暖洋洋的春光笼住她,絮游眼前一白,有片刻晃神。
一阵风刮了出去,身后响起含混痛苦的嘶吼,不过须臾,一切重归寂灭。
只有发梢上骨白的灰提醒她,方才在地上四爪爬行的庞然大物不是噩梦。
絮游惊魂未定,蜷起的手指仍紧攥他的衣角,像拽着她坠底人生里唯一的指望。
“她已经死了。”谢无衍揩去唇边猩红,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
“你要去哪?”絮游忍不住问他,见他不说话,又急切地加了句,“能把我带上吗?我很听话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剑身散发银蓝的幽光,照亮她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凌乱的发丝卷曲着黏在颊边,混杂着汗水、灰尘,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在迷蒙和无措里,看见一丝光亮的未来。
此处是修士与魔交恶的战场,絮游头顶的天空被撕裂了一道缺口,残存的魔气形成经久不散的漩涡,泛着奇异古怪的血光。
她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注定活不下去。各人自有命数,谢无衍本不会横加干涉。
如今失去记忆,他循着心中的声音来到这处死地,诛杀上万魔族,仍旧一无所获,直到遇见絮游,朦胧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谢无衍想通了,也许他苦苦追寻的机缘,就在她身上。
“还能走吗?”
絮游点头,害怕自己被他丢下,着急忙慌地撑起身,下一秒又因为气力不支瘫坐在地。
尝试站起,腿又一软。
絮游这才后知后觉,现在这幅身躯有多羸弱,正想解释,抬头却见谢无衍垂眸,一言不发似在思索什么。
“可以歇会再走吗?”絮游眼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一丝恳求。
谢无衍到底没说什么,把剑收入鞘中,蹲下身转来半幅宽阔的肩背,“上来吧。”
絮游迟疑了一下,双臂避开他肩上撕裂的伤口,小心翼翼圈住他的脖颈。
凑得近了,絮游才嗅到他身上沁凉的香气,闻起来似皂角又像松香,飘散在空中似有还无,却令她狂跳的心有了安宁。
谢无珩看起来虚弱,背着她走在泥泞的苔石上如履平地,偶尔还能和她聊上几句。
在幽寂的夜里走了许久,絮游看着与来时全然陌生的路,不禁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她让狐妖追得慌不择路,误打误撞进了这片荒芜人烟的沼泽。
夜间的烂湖林远比白日凶险,浓雾里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她,激起她一层鸡皮疙瘩。
谢无衍敏锐察觉到背上人的变化,知晓她心有顾虑,再开口嗓音柔和了许多:“此地位于云州的边界,再往北走五百里,有凡人聚集的城镇,你我身上都有伤,可以去那里歇脚。”
去了云州然后呢?
絮游没开口问。
谢无衍却像洞悉她心中所想,“放心,我不会抛下你。”顿了顿,又接着道:“有我在,以后没人能伤害你。”
清冽的声音如夜风,从絮游耳边飘然而过,又因他话里的承诺而显得力逾千钧。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絮游再也忍不住,一直压抑着的惊慌和恐惧化作泪水宣泄出来,伏在他背上失声痛哭。
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这荒凉而疮痍的人世间终于收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