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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日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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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旧日影
窗外的灰白终于驱散了沉黯的雨夜。烛火燃尽最后一滴蜡泪,挣扎着熄灭了,留下一缕细瘦的青烟。
谢道玄那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在白雁的眉心。她没回答,只是沉默地回视。有些底线,沉默比谎言更坚固。
他似乎也没指望此刻能得到答案。那阵迫人的压力稍敛,他转身回到桌边,重新坐下,手指按着眉心,闭了闭眼。一夜惊变、斡鲁补的敲打、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还有即将到来的家族诘难,都压在他绷直的脊梁上。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在无人逼视的角落,裂开细细的缝隙,透出深重的疲乏。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压低的呜咽,还有苍老的、带着颤音的呼唤:“大郎……大郎何在?道玄——!”声音由远及近,朝着这小楼而来。
谢道玄按在眉心的手指一顿,旋即放下。再抬眼时,眼底那点疲惫已被一片沉静的冷硬覆盖。他站起身,看了白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后只化作一句简短的命令:“待在这里。”
说完,他迅速拉开房门侧身出去,反手又将门带上。落锁的“咔哒”声清晰传来,将白雁与外面正在汇聚的风暴隔绝开来。
小楼内顿时只剩下她一人。死寂淹没了感官,只有自己心脏在肋骨后沉闷的撞击声。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头的脚步声、哭泣声、焦急的询问声混作一团,像沸腾的水,却又被某种规矩死死压抑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怆与混乱。
谢家,彻底乱了。
这混乱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线。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湿透的衣物黏腻地贴着皮肤,寒意丝丝缕缕往里钻。她抱紧膝盖,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掌纹交错,指腹和虎口有经年累月留下的薄茧,是练习暗器、摩挲情报卷宗、握紧武器留下的印记。这些保命的技艺,大多不是天生,而是……
一些破碎的光影,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地点却是在更北的、已被战火犁过一遍的荒村里。饿殍遍地,野狗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绿光。当时还不叫白雁的她,缩在断墙下,怀里死死抱着半块发硬的饼,那是她从一条野狗嘴里抢下来的,代价是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血痕。
一个身影挡在了她和那些再次围上来的绿眼睛之间。那身影也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手里只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棍。
“看准它们的眼睛,或者咽喉。”少年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压过了风雪和野兽的低吼,“动作要快,心要狠。犹豫,死的就是你。”
木棍刺出,精准而狠厉。惨嚎声起,绿光退散。少年转过身,脸上沾着血污,眉眼却清晰。他把地上死透的野狗拖过来,熟练地剥皮,割下还能吃的部分,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落火堆,噼啪作响,散发出久违的、让人疯狂的食物香气。
他把最大的一块肉递给她。“吃。”没有多余的话。
她狼吞虎咽。他在一旁,用那把简陋的匕首修理那根木棍的尖头,时不时抬眼警戒四周。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明明灭灭。
后来,他教她认路,通过星辰、树木、甚至泥土的气味。教她听声辨位,从风声鹤唳里分辨出真正危险的马蹄与弓弦。教她简单的伪装,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或者更像另一个人。他教她记住看到的一切,因为任何细节都可能是下一次活命的机会。
“你为什么懂这些?”她曾问。
少年沉默了很久,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父亲是军中的斥候。”他声音很低,“他教过我一些。后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这些了。”
火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伤痛。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他靠得很近,近到能分享同一种名为“幸存”的孤独。
再后来,他说要去南方,临安。他说那里或许还有希望。他说:“雁子,你记性好,胆子也不小,好好活下去。如果……如果将来你也南下,或许我们能再见。”
他留下了那柄变得趁手的匕首,和一个模糊的约定地点。她则记住了他所有教过的东西,并用它们在乱世里挣扎出一条活路,成了一个情报贩子。寻找他,从最初的渺茫期盼,逐渐变成了南下唯一具体的目标,是心里还剩的一点温热念想。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夜篝火的温度,可现实是刺骨的。白雁猛地收紧手指,指甲嵌入掌心,用细微的疼痛切断回忆。
陈砚……那个教她如何在豺狼环伺中活下来的少年,真的会在繁花似锦的临安等她吗?
可人们都说,这漫长的年月,足以改变一。
门外,混乱的声浪忽然拔高,似乎有很多人涌到了附近。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压过了哭泣,清晰地穿透门板:
“道玄!你姐姐尸骨未寒,你竟还躲在此处?!你今日若不交代清楚,我谢氏家法,断不容情!”
是谢家的长辈,兴师问罪来了。语气里的震怒和怀疑,毫不掩饰。
随即是谢道玄的声音,听不清具体内容,语调是惯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应对长辈的恭谨与无奈,完美地掩饰了所有真实情绪。
白雁知道机会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谢道玄和那位长辈身上,这栋偏僻小楼的看守必然会松懈。谢道玄锁了门,但一扇门,困不住一个真正想走的情报贩子。
她快速起身,不再理会潮湿冰冷的衣物,目光如炬般扫视整个房间。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后墙那扇为了透气而微微支起一条缝的直棂窗上。窗户不大,但对干惯了翻墙越户的她来说,足够了。
她悄无声息地挪过去,窗外的动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她深吸一口气,灵巧地拆下两根本可活动的窗棂,身体像一尾没有骨头的鱼,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滑了出去,落入楼后荒疏的灌木丛里,顷刻间便隐没了身形。
小楼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桌面上那盏彻底冷掉的茶壶,壶嘴对着房门的方向,像是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