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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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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山山巅,五极战神刚要按落云头,把他放到下界,自那云层之中,又浮现出微弱的金光。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弟子,在瘟君面前不敢说话,如今他又遭放逐,不知几时回来,于是终于斗胆过来给师父送行。吴夲收他们做徒弟的时候自己还年轻,师徒之谊不过百年,往后则是上千年的天庭同事生涯,所以那种辈分的差距如今已经很淡了,虽然给他面子的,还肯称一声师父,心里却不知道究竟如何瞧他。那不肯给面子的,今天没有来。见了他们躲躲闪闪地自云层中现身,吴夲先瞥了一眼五极战神,见他脸上变颜变色,可是终究没有发作;他如今又生得极英俊了。瘟君登基以后,把他的猪脑壳摘下来,换上另外的一颗美丽女人的头颅。不过他仍穿那套盔甲,束着头发。这女人似乎是他做魔时的亲信,后来死于斗法之中。
五极战神得了猪头,就心宽体胖,不爱理会幽微复杂的政治关系,对人,手下也留情。或者莫若说以他的智力根本想不到不留情的那些手段。但是自打换上一颗女人头,就变得比从前更加爱美。瘟君说,吴夲他是看不起你,在讥笑你,给你换上一颗猪脑袋。过两天,没准儿他再给你换一颗猪心,你啊,就掉到下界去做猪!五极战神手里举着酒杯,仔细地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
“吴夲……会有这么坏?”
“当然啦。”瘟君——或称瘟神大帝,笑眯眯地说。然后亲自往五极战神的碗里夹了一箸儿猪头肉,这是他拆下来的那个大猪头烹制的。五极战神高高兴兴地吃了。而众仙则瞧着眼红。瘟君常把他差遣来差遣去,觉得用得很顺手,因为五极战神到了下界,就会化出他的原型来,五名镇守诸方位的神将,押送犯人最省事。如今他在将化不化之间,神思混乱,又露出做猪时候的那种茫然的表情。吴夲苦笑一声,摆一摆手,摆得身上披的重重枷锁叮当作响。对云层那边说道:
“回去吧。”
云层中,反而又挤出几张脸。
“师父,师父,你一定还有法子,对不对?”
吴夲笑了,“如今三界安定,天下太平,我还要想什么法子?”
对面神神秘秘地在嘴上抹了一把。“那个呀。师父!我们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到西方去吧!”
吴夲继续和他们玩笑,“去西方干什么,请如来佛祖?”
“不是呀!师父。世上有一名瘟神,比瘟君这个掌管疫病的神仙更强大,你难道不知道!师父你下界以后,去求她的救吧。”
吴夲眨眨眼睛,又望着翻覆不定的云层。壮美的太阳的光束,从天际倾斜而下,仿佛一股一股半透明的泉眼。这可有多么美呀。他到了下界以后,恐怕再有千年万年,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广阔的天地,使他一时之间,忘却了一切。忘却了他和瘟君之间惨烈的胜败,将要多么剧烈地摇撼三界。他不在乎。就像当年化为这些普天彻地的云雾的九天玄女,她也不在乎。
“我不去西方。”他说。“我要回家去。”
瘟君筹谋千年,篡了天帝之位,玉帝不知被他囚禁在哪儿。他对西王母倒还恭敬。西王母也说她要回家。在没有被万民信仰抬举成神之前,她生活在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只有最古老的那些典籍才会记载她的事迹和那些佶屈聱牙的地名。周朝的穆天子,跋涉万水千山去与她相会。别了天宫,再回到她地上的仙宫,可是身边已经没有两个女儿了。她有许多女儿,那是她最喜爱的两个。正因为这两个令人喜爱的女儿如此难得、如此让人清楚地明白,不是只要有个胎身她们就能回来,所以一切才更加令人万念俱灰。
上古时代,人们崇拜两名女神,东王母管生育,西王母管死亡。人类最古老的恐惧在她那里。死亡,曾经是感染所有人的一场剧烈的瘟疫。这种瘟疫比瘟君用他的蛇虫百脚散布出的那些可怕得多。所以,找西王母求救再好不过了。越是古老的神,越代表了人类最初的恐惧。在人类诞生之初,那个无穷黑暗的时代,没有爱,只有恐惧。至于吴夲这种彻彻底底的人类之爱,就更被瘟君讥笑为是短命而老掉牙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是不会老的,越是短命的东西越要经历衰老。但吴夲只是回家去。
二百年来他很少去猜想瘟君的生活,瘟君和他,彼此之间都贴近得一点秘密都没有了,所以吴夲逼迫自己相信他对瘟君没有半点好奇。他见过瘟君一千年来的变化,从他成了仙而发现昔日的师兄竟也成了瘟神以后,瘟君的面貌是如瘴气一般起伏不定的,过了许多年才成为四进一秀这些弟子们所熟知的样子。有时候他打扮得真是古怪,使吴夲耻于在人群面前喊他师兄——早期,他还竭力地要把所有事情都放在两人之间解决。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不准备把两人的恩怨情仇这种家务事拿去麻烦别人。不喊师兄喊什么呢?他就脱口而出一声“瘟君!”瘟君当场笑得前仰后合,后来他在魔界称霸,就真的拿来做自己的尊号。他爱听人家恭维他的这个号,因为世上只有吴夲这种人会把“瘟”和“君”两个字放在一起。
他见过瘟君素面朝天或是花枝招展,见过他变化而蛊惑别人时一切模样,但像现在,还真是头一遭儿,看到他身上披着戏服,不知道等会儿登台要唱什么。其他人则对他感到古怪。听他慢慢地用唱腔般的音调,说:
“大人哪,你这样屁滚尿流的,像什么样子?”
吴夲竭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不过瘟君一直没有瞧他,他反而逐渐又把目光给一眼眼朝他身上蹭过去。不知道瘟君的演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竟能装得完全不认识他似的。三红听他喊那光头做大人,马上将钢刀又举在光头的颈边:
“好哇,原来就是你!你就是那个挨千刀的水师总兵任二举!”
二举说姑奶奶我给你跪下了行不?说完扑通一声软下去。饶了我吧姑奶奶我什么都不知道。三红尖叫一声。她不是一个容易受惊吓的女人,但是,二举让她困惑。她在海上漂泊多年,有过一些情人和朋友,后来都失去了。她不愿受青帮的管辖,也不承认他们那套女人污浊的规矩,因此被认为是汪洋上的公敌。青帮似乎认为官府固然可恶,但女人更是不能允许她们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联系官府去一起攻打三红。那官府的老爷,可恶之极,脏心烂肺,想出许多法子去祸害她们,甚至把她的船员们在陆地上的家人给抓起来,逼迫她们就范。自从这位任老爷上任,一个月里三红的八条船全部失去,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据点,弹尽粮绝,人人都拼着命要去斩杀那个心目中的大仇人,心狠手辣的任老爷。
任老爷就是这么一桩东西。三红觉得这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宁可他把她抓去当女匪首凌迟示众,也不肯是这种结果。而二举似乎连给她叩头都肯,饶了我吧姑奶奶,饶了我吧。结果,她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下。那光头连忙三蹦两蹦地逃开了。到了他的人群中间,被戴皮盔的兵丁们簇拥住,然后转过身来,惊魂甫定地望着这些贼匪们。他觉得三红仿佛是在可怜他,又或许是在可怜她自己,所以该说的话始终说不出来。可是那戏子,刀剑加身,还从容不迫地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柔声说:
“把她们给我斩了。”
三红叫道:“你敢!看谁先死。”
戏子用他会说话的,柔媚的眼睛,望着三红:
“我为什么不敢呢?带着你这位女中豪杰一起死,死了让你给我配冥婚,老对手,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好不好?”
三红怒喝一声:“臭流氓!”就要挥刀砍下。三红的这把钢刀,海上人人听过它的传说,说她能一刀就把人头给斩下来。但是刀挥起并没落下。吴夲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从容地把刀收缴了。
“我给你们说和。谁也不必死。任大人,您说对吗?”
二举眨眨眼睛,又晃晃脑袋,搞不清楚事态;后来他摆出官架子来说:
“去,去,瞎掺和什么!要不要我把你和女匪首一起抓起来!”
此时他想起来这女人就是告诉三红抓自己的人,就猛一叉腰。吴夲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那戏子,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我倒不知费劲擒住女匪首,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这是大功一件,就要升官发财了!”
吴夲微笑道:
“真不知道是谁给大人您出的主意,到这海上最恐怖的漩涡里捉什么女匪首。三红一条轻快的小船,在她最高超的指挥之下,要渡过这片海域,尤然凶险,您这艘进退迟钝的大战船,今天怕真要被拖入漩涡深处喽。到时候我们死在一起不要紧,三红和她的人,都决心杀身以成仁。可是大人您呢?青春年华,未曾婚配吧?您在这儿死了,功劳自有水师提督刘大人担待,不知刘大人会不会记得给您烧些纸钱。”
二举琢磨了一会儿: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越琢磨越是觉得脊背发凉,甚至于跳起来指着戏子的鼻尖大叫:
“好哇,你害我!”
那戏子笑微微地望了吴夲一眼,见到是个美貌的妇女,说的也尽是些装神弄鬼的话。到了戏台上,倒正好能跟他做配。他原本可以再反驳几句,尽量地挑拨事态,他爱看闹得越大越好,可是为了他对吴夲的兴趣,他把话头按下了。他很想把她多留一会儿,好好儿研究研究,和她多玩玩。不然,人生太无聊了。而他那种探询的、全然是浓厚的好奇的目光,则让吴夲心中苦涩。瘟君好像不认得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瘟君,和医神斗法千年,最近篡位登基。天庭发生了什么?肯定不是瘟君被赶下了台,因为他身上的重重枷锁一点也没有开解的迹象。
也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是行到了最艰险的一段了,一着不慎,整艘船就要被卷入漩涡当中。面对危险的那种本能又支配了三红,使她叫道:
“转舵!”
冲到窗口,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落在甲板上,冲她的敌人们发号施令,然后是一阵更猛烈的摇晃。
三天以后是大日子,总兵任二举,在近海操练他的队伍,好让上司检阅。任二举的官声十分堕落,差不多所有考核上为忌讳的东西,在他都是家常便饭,但是此人竟能青云直上,是有种特别的做官的本事。如今他竟能够用溜须拍马,使上司相信三天前的深夜里在汪洋上发生的是一场大捷。说那女匪首三红,因为大败之下慌不择路,被他任总兵英勇地一刀砍在背上,掉进海中喂鱼去了。三红黑着脸在后头听着,听到实在忍不了了的时候,就拉一下吴夲的袖子。
“仙姑,你看他!”
二举正向上司极言三红的恐怖,说这女人丈二的身高,一双大脚板,面膛紫红,龅牙突出,手提两把屠夫剁肉的大砍刀,骂起街来又响又亮。他的幕僚黄驭山,跟在旁边帮腔,做出种种逼真的比划,把提督吓得缩头缩脑,直说:
“了不得。了不得。”
为了让上官舒心满意,早起了个巨大的观礼台,上面铺着无边无际的红缎子,之前,天地会的人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把这个观礼台烧掉,但都没有什么成果。因为任总兵的身边,有黄驭山这号人,可以给出出主意。那都是些层出不穷的馊主意,但是非常好用。驭山出身在一个戏班子里,后来流年不利,戏班解散了,他就想了些别出心裁的法子给自己找饭辙,最终混到了总兵任二举的身边。男性之间的情爱在闽南地方稀松平常,甚至连名妓都要扮成少年来招揽客人,所以民间编有好些关于他两人的讽刺歌曲和笑话。驭山没有剃发,出去抛头露面,总是穿着戏装。他好像是什么都能唱,有时候扮个花脸,有时候扮个老生,只是不爱戴髯口,因为这种故作老成的打扮在官僚体系中是不尊敬的。
三红心里有气,跑出去给大人们敬茶,用力把滚烫的茶水往二举手里塞。二举呲牙咧嘴地捧住。上官瞧了她很久,笑眯眯地问:
“福州真是人杰地灵哪,一个下人都生得如此丽质。”
二举吓出一身冷汗。他很有赏美的眼光,府上美女如云,经常把家里的婢妾送来送去的巴结上级,但是如果把三红送了出去,真不知道她会把人家斩成十段还是二十段。他赶忙说:
“哪里。哪里。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厨娘,简直不堪使用。”
说着作势叫三红下去。提督的目光,似乎随着三红一起退到障子里面。然后问:
“那另一个女人呢?任大人,你好会享福,出来打仗,是国家的大事。你带着这么些美女,还有心思在国事上吗?”
“哎呦我的大人哪,可不能这么说,那阿乙,就是个笨手脚的丫头,煮饭会烧糊,沏茶会把人嘴角的泡都烫出来,我都不屑使用。为什么叫她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仙姑!”
“你是说,真济亭的鄞仙姑?”
“着啊,大人真是耳目灵便,关心民情!正是那位下凡来施医舍药的鄞仙姑。”
“听说,她有一天忽然就从庙里消失了,原来是到了你这儿来。”
“仙姑也知道报效国家的嘛。如今海上事多,这些倭寇、奸商、盗匪,层出不穷,仙姑有治刀伤棒伤的好本事。只是她不知怎的,看上了阿乙这丫头,非要叫阿乙做她的帮手,我这才提拔她到我身边服侍,要不,我才不愿见她呢。”
“这仙姑有意思,叫出来我瞧瞧。……怎么,怕我像纣王调戏女娲那样,冒犯了她,啊?哈哈哈哈。”
吴夲要出去见官,三红把他拉住。
“干么出去伺候那老鬼!你拿点仙姑的款儿出来行不行?”
吴夲微笑道: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若不去,白浪费了驭山的一份心机。”
趁三红愣神的功夫,他出去了。三红在原地念叨,驭山?什么驭山?什么时候成了驭山?而黄驭山对她略略点头微笑。提督却故意板起脸来。他是北方人,没有根深蒂固的信仰,并不相信女人会有神妙的本事,更不相信什么报效国家的一套。但是仙姑生得貌美,瞧不起女人的男人,也往往会喜爱貌美的女人,因为将女人的貌美,看作了对自己的讨好。要不是为了愉悦男人的耳目,上天何须要造出女人呢?仙姑向他行礼,举动犹如一位大户人家的妇人。提督要她坐,她微笑道:
“在大人面前并不敢坐。我只愿斗胆提出一件事,希望大人允准。”
“说来听听。你要几分香油钱?”
吴夲弯腰在提督耳边说了,说得对方连连点头微笑。他又站起来,对着众人行礼,目光与驭山接触,对方的眼睛里,含有多少快乐,那是一个寂寞的人与智力相当的同类相遇时的快乐,犹如荒野上的旅人,找到了另一个旅人。吴夲却不知如何回应这种目光。他退下去,隐入障子后面去了。
提督望着他的背影,问:
“你真信她是什么仙姑吗?她是能在水上走路,还是能变出饭来喂饱灾年的百姓?”
二举道:
“在水上走路她肯定不行,据我所知这仙姑晕船晕得厉害。”两人都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二举陪着上官喝酒嫖妓,直到深夜才回去,回去以后又挨了三红一通收拾,使他姑奶奶亲姐姐地喊叫不休,在名贵的家具和瓷器、古玩之间躲避。后来半是威胁地道:
“你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你一回,你若安心当个煮饭的仆妇,还能捡回一条命,要是再这样放肆,我——我——”
“你尽管试试好了!”
二举实在没法子,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仙姑啊,救命啊——”
仙姑一来,三红就把二举给放过了。这是因为仙姑和黄驭山一起来,使三红大惑不解,不知他们连话都没说上两句,何以关系变得这么好,仿佛前世就认识似的。她也爱戴仙姑,就因为那种前世认识般的感觉也在她心头浮现。要这么说,不知仙姑要和黄驭山在多少个前世认识,才能要好到这种地步。这样她又一把拉住二举,愤愤地说:
“这个姓黄的,简直是个妖人!他肯定会妖术。”
二举道:
“你怎么知道?”
“哇!手下有会用妖术的人,你还这么洋洋得意!真不知廉耻。这种人留着是祸害。”
“人家比你有用多了。你啊,藏在我家里,不知道我替你担着多少风险?你叫我一声恩公不为过,哪有你这样追着恩公打的。我告诉你,这个黄驭山啊,对各种妖术,那真是精通极了。他眨眨眼就能让人掉了魂儿,还会制各种毒药,肚子里的坏水儿倒也倒不完。我真是捡了个宝贝!”
驭山听见这番赞扬,微微一笑。
“您抬举。”
三红道:
“你就不怕他勾你的魂儿去啊?”
“那怎么能呢?我是老爷,我阳气足。”
吴夲也笑,“老爷,你的阳气若再足些,就要阳极转阴,生些虚症了。少行房事的好。”
三红大翻白眼:
“你这可是难为他了。”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怎么回来得比我还晚?”二举的目光在驭山和吴夲身上转悠了一圈,笑了,“我知道了,仙姑也思凡哪!”
“我已在凡间,自然是要思想凡间的事。”吴夲不卑不亢地回答,“明日提督老爷要光临真济亭,自然要做些准备。”
“要带老黄一起做的准备,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二举想起他刚认识黄驭山的时候,对方为了在他面前显露本事,一会儿给他甜头,一会儿又戏耍他。“到底人家是京城来的老爷,你们两个把自己玩死了事小,老爷我这顶乌纱帽,可还想再保两年呢。”
驭山以兰花指点着他,摆着戏中的功架:“老爷的飞黄腾达,在此一举哇。”
“是吗?是吗?”二举又乐得满脸通红。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天上掉下个最好用的智囊黄驭山,又掉下个美貌而有能耐的仙姑意味着什么;他的一生中并没受到什么挫折,因此觉得命运的许多宠爱都是他应当应分。驭山和仙姑设局戏耍提督,使他对神仙法术深信不疑,那么二举在他面前有了面子,高升是指日可待了。于吴夲而言,控制一方的最高军事长官,能够无形中弭平许多杀伐,三红也能更安全。可是驭山呢,他要什么?总不至于他对这个秃头老板爱得死去活来,甘愿为他付出吧。
无数个夜晚吴夲试图和驭山推心置腹,他想弄明白,到底这只是个和师兄相似的人呢(以概率论而言,和师兄的长相、做派都相似的人,当然是存在的),还是师兄又在玩弄他。他的心灵慢慢地活跃了起来。驭山似乎也喜欢这个聪明的女人,喜欢和她下棋。赢了不得意,输了也不恼。吴夲很想和他彻夜下棋、谈天,因为他常常睡不着,若没有驭山帮他消磨时间,就只有枯坐到天亮。而和驭山谈天比和瘟君谈天轻松,因为两人可以抛开过去,只享受智力和情感上的游戏。但驭山说他晚上要用功。他房间的灯彻夜亮着,在翻书。
二举说,黄驭山确实有一本奇书。他是靠这本奇书才得到了关于下毒暗杀蛊惑算计的一切知识,使吴夲好奇心炽盛。他想若是什么害人的书,一定得给毁掉。害人的咒法在民间风行,譬如说把头发裹住刀子埋在人家的门槛底下,把死人的指骨烧进瓦瓮里面。但都是无知百姓一厢情愿的发明,并没有什么效用。驭山呢?他毫无疑问是个能把原本没有效用的咒术也给发挥出大作用的人,但也或许他手中有一本真真正正的奇书。为此吴夲千方百计想要进到驭山的房间里。使三红惆怅无比。
“仙姑思凡哪,思凡……”
“仙姑真是思凡吗?”驭山说,笑着瞧他,似乎不解其意。他的眼睛很好看,细长,而眼皮有点厚实,即使为一些奸诈缺德的主意发笑的时候,也让人感到不过是一种少年的顽皮,觉得还是可以原谅他。他瞧着吴夲的时候,让他感到自己的皮囊,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他有时候简直想要自己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喊一声师兄。如果是瘟君,如果他还记得自己,不可能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没什么变化。为此她装作对三红说话,在驭山刚进门的时候,故意让他听见,说:
“师兄……”
驭山神情轻松,还唱着歌儿,因为他刚刚从提督那里讨到了一纸文书,就迈着花旦的圆场步,嘴里伧伧伧伧地伴奏,在屋里绕了一圈,绕到吴夲的面前,笑道:
“吓,仙姑,驭山那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
然后把盖了提督大印的文书献宝似的捧出来给他看。吴夲心中说不得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道:
“这个不值什么。”
说完就走了。驭山在原地怔怔地瞧他的背影。三红伸手在他眼前挥舞,“嘿,嘿,回神儿!”
“仙姑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惹她生气不成?”
“人家可不是生你的气,是恼自己呢。”
“恼什么?”
“你没听过啊?卖唱的事儿我也干过。‘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阿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你自己琢磨去吧!”
驭山在原地,摇摇头,解嘲道:
“女人哪,真古怪。……难道……仙姑也算女人?”
用看女人的目光去瞧吴夲,使驭山茅塞顿开、满心欢喜。几天以后两人亲密了许多,吴夲也能自由出入他的房间。甚至驭山还愿把那本奇书分享给他瞧。一看之下,简直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失身失得分外不值,更疑心受了师兄的戏耍。那书也不知来回传抄借阅多少次了,污浊邋遢,封面上写着题目:《吴夲本草》。这是大概四百前,饥荒年间,他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山上结庐而居,教给他们读书识字,也教他们药理。这书就是他当时写下的手稿,本来不成体统,更不曾想当个正经著作去对待,不知是谁给整理起来,还给了这么个名儿。吴夲确信自己当日给孩子们讲的全是正经的药理,不知他师兄怎么就能从药理中读出炮制毒药的法门的。
吴夲在床边坐着,一层层的长裙,堆积在膝上。从发髻上垂下来的金钗的流苏,不断地拂着了肩头。黄驭山在旁边瞧着,似乎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仙姑的评价,见到她神情凝重,自己就忍不住咬着下唇。吴夲一见他这副样子就心软。一千二百年前,他就因为这种心软被师兄推下过万丈的山崖,现在还是改不掉。驭山小心翼翼地说:
“仙姑是有大能为的人,这种微末的学问,怕你是不屑的吧?”
吴夲微笑道:
“哪里,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驭山蹲在他的身边,两手放在仙姑膝上那些堆叠的金线和银线刺绣的绸缎布料上,问道:
“从前的什么事?仙姑也该对我说说自个的事儿才好。”
吴夲淡淡地说:
“你的事也没说过,我也不问。”
驭山赌咒发誓地说:
“我没什么可瞒仙姑的。”
吴夲瞧了他一眼,心中有种恼怒,就像人想握拳然而手上没力所感到的那种恼怒一样。他也是因为想硬起心肠却失败,而有这种感觉。他说:
“你起来。”
“我不。在仙姑面前不敢撒野。让我就这么着吧。”
烛光下,驭山的双眼发亮。但不是那种瘟君常有的,欲望的光芒。这全然是一个活着的人类,因为活着的快活而发出的光芒,使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面颊。吴夲终于叹口气,道:
“那么你就给我磕个头,叫师姐吧。”
驭山眨眨眼睛,表示不解。吴夲道:
“吴夲先生是我的师父。”
吴夲是闽南地区香火鼎盛的医神保生大帝的名字,而鄞仙姑传说又是保生大帝的女弟子,这是尽人皆知的。驭山不知信了没有。有时候他喊这个女人仙姑,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昵称来使用,几乎可说是含有许多撒娇的意味。但是他马上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上三个头,说:
“师姐在上,受驭山一拜!”
后来吃饭的时候,二举听见了,不免纳闷:
“怎么仙姑又改师姐了。”
三红就用力拧他的耳朵。
这件事后来有了吴夲始料未及的发展,颇令他觉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黄驭山不知为何对所谓的师父保生大帝俗名吴夲的,非常好奇,一定要缠着仙姑讲师父的事。吴夲心想给他讲故事总比干别的强吧。就讲。讲那医神吴夲在做凡人的时候,有个师兄,也姓黄,也许也叫驭山。吴夲是太平兴国四年生人,家境很好,但他没有做官,一心想要学习医术,济世救人。那会儿百姓相信命数,命大的自不该绝,该绝的绝了也就绝了。到处是人,可惜么?觉得医术是玩弄人求生希望的下九流的功夫,和诈骗、跳大神、杂耍的坐一桌儿。吴夲做这件事,不知受了多少磨难,三十多岁时,家整个地败了,母亲临死前,说全家人都是叫他给祸害死的。哪里有人把自己家的谷子舍给别人,把自己家的福气送给别人的!这让他感到痛苦。安葬了母亲之后,静静地坐在坟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却见到遥远的山中走来一个道人。起初以为是鬼,等天亮了,他就跟着道士走,拜他为师。
道士的家很破烂,庭院很大,荒草丛生,一派自然景象。他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破木头门,见到一个小孩臭着脸站在齐膝深的草丛里,怀里抱着一个球。他早听道士说,他有个师兄,今年十二岁。师兄从小被拐卖到走穴卖艺的江湖人手中,那江湖人的心肠不好,残害孩子让他们给自己赚钱。他本打算把这孩子残割成个只有脸完好的奇特怪物,因为这孩子长得挺漂亮,这样的对比更能引发人的恻隐之心,就能多得钱。他还没真正动手,一个为阔人家相看侍童的管家相中了他,把他买了去,孩子在路上逃跑,又落到了一个惯偷的手里,被他培养成了个小扒手,因为没人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竟能是个偷儿,有一天他偷到这道士的摊子上去,被其扭住。道士见他命格奇特,收之为徒。也正因其命格奇特,怕小鬼缠身、阎王召唤,就叫他穿小女孩的衣裳。吴夲向小孩恭恭敬敬地一揖,笑着说:
“师兄,你好哇?”
一边讲,一边用心瞧着驭山的脸色,驭山就轻松了,一心一意地听故事。
三红认为这是驭山向仙姑讨好的新伎俩,吴夲听了,并不明白。因为驭山没有理由要讨好他。三红哭笑不得。既然仙姑是这么的不通人性,她就觉得一种特别的责任感,要当她的娘家人,把驭山里里外外地给盘问一遍。哪里来的,多大岁数,家里几口人外头几亩地圈里几口猪,问得驭山头大:
“小人是自小被卖到戏班子里的一条贱命,哪里知道这些事!不过,我知道自己是漳州白礁的人。仙姑,你是哪里人?”
吴夲漫不经心地道:
“我也是白礁人。”
“仙姑哄我呢!哪有这么巧。”
“真的。”
吴夲接下去说了许多白礁的风物,令大家相信他确实对此地熟悉。其实驭山才没怎么在家乡待过,而吴夲所说的白礁人事,都是二百前的事情了。白礁有他最初的一座庙,叫做龙湫庵,只要有香火的地方,他就能够了解那个地方。但自从瘟君给他披上满身的镣铐,这种能量消失了。所以他对白礁的印象就断在二百年前。然而不管怎么说,蒙住了人就行。驭山道:
“赶明儿我和仙姑一起去龙湫庵拜师父,怎样?要是有师父他老人家保佑,说不准仙姑的病也能好了。”
三红道:
“仙姑哪里有病啊?她是施医舍药的仙姑,你知不知道仙姑是什么意思?她什么人都能救治,自己又怎么会生病!”
二举道:
“那可未必。仙姑做了仙姑,不去逍遥自在,反而跑去施医舍药,这就说明病得不轻。”三红气得把他的茶碗夺过来扔在地下。吴夲说,那不是病,只是和妖魔斗法所受的伤。驭山要他讲妖魔的故事,他又说:
“我们的师父保生大帝,当了神仙以后呢,就有一个难缠的敌人,比方说,这个人恰巧也姓黄——”
驭山说:
“又叫驭山?”
“何妨呢?吴夲成了仙,那个黄驭山,也成了妖魔。两人针锋相对,争斗千年,也许现在还在斗呢。”
仙姑不知想些什么,忽然住嘴不说。一时之间,四周只有窗外风摇竹子的声音。驭山笑道:
“这也是他们在斗吗?”
仙姑微笑道:
“也许。”
驭山觉得她美极了。他们为了装神弄鬼,吓唬无知的官僚们,特意要抬高鄞仙姑的身价,做出她法力无边的假象,于是便把她打扮得极为华贵。在灯下,金珠翠玉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像竹叶的影儿在月亮照出的一片白地里慢慢地摇晃。驭山哈哈大笑,推开窗子,说:“好凉快!”
过了几天,他果然和驭山一起到白礁去。驭山显得兴高采烈,说:“原来我的老家是这样的。”路过著名的龙泉时,又亲自下去,折了荷叶儿,取水给仙姑喝。吴夲捧着那片叶子,又望一望高悬的瀑布,犹如挂在天边的一道大河。二百年前这条河还要更为宽阔,现在水流是涓细得多了,然而在没见过这种瀑布的人眼中,还是巍为壮观。只有他这样活得久到蜜也含得苦了的人,才能感到一种如天地的弓弦拨动般的凄凉。
三百年前他和瘟君在明朝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斗法,把皇帝当成一颗两人都有权利使用的棋子。瘟君要练魔功,就诱使皇帝盖了一座高台,上面可做祭天的玄坛,下面是一个高炉,将全国各地抓来的五百个命格特殊的孩子放在里面炼化,用他们的心作为魔功的祭品。其实要练那魔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五百个小孩儿的心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真正最好的祭品是吴夲的心。吴夲本来很放松,不是断定他不会练魔功,而是认为自己是他练魔功不可或缺的材料,只要自己活着,他就练不成。但是瘟君偏偏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祭坛一天天盖起来了,而且牢不可破,因为瘟君把他和吴夲共同的弟子,两个妖魔,一个叫黑龙,一个叫白虎,作为祭坛的生桩。
吴夲的第三个弟子后来终于把祭坛推翻,救了黑龙和白虎出来。两只妖魔被囚禁在小小的罐子里,二举把罐子打开,见到白虎独个儿在汪洋大水里漂泊。原来黑龙为了救她的命,甘愿牺牲自己,他是水龙,死后化作泉眼。白虎伤心欲绝,趴卧在泉眼旁,化为石头。古老的烟尘,慢慢堆积在她的脊背上,久而久之和群山连绵在了一处。
吴夲捧着水,心里想到黑龙的一些小事,想到他让黑龙等了那么久。黑龙死后,白虎求他救黑龙的命,吴夲说黑龙已经死了。三红也求他救黑龙的命,他却安慰三红说,他要到天上去找一颗最乖巧、最柔软的星星,给黑龙重塑肉身。一直到把三红逗笑了方罢。后来他就在凌霄宝殿,瘟君的手下,一败涂地。星星变得好遥远。他把泉水一饮而尽。不知道是否黑龙还在等着他,白虎也还在等着他。是否黑龙在抱怨他,白虎也在抱怨他。
驭山用手捧着泉水喝,道:
“仙姑,这泉水好清凉哇!是否龙湫庵就是龙泉的意思呢?”
龙湫庵是他第一座庙宇,建在一片幽谷之中。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比较繁华的市镇,但是在一千二百年前,这地方不过是一片荒山。他和师兄黄驭山路过,虽然拜到师门是修道的,但他还是放不下行医的行当,总要到山中采药。师兄轻轻巧巧地乘着某一片云霞飞来飞去,给他捣乱,偶尔拂开树叶,要吓他一跳。那会儿师兄三十来岁,因为小小年纪就开始修道,依然年轻得像个大男孩子,吴夲在人间的寿数却不多了。师兄从树上往他头顶扔了一条毒蛇。他将蛇把住,扔到药篓里,预备带回去入药。抬起头来对师兄说:
“师兄,你瞧这地方的景色真好。死后若能葬在这里,这种风景,几百年也看不厌的。”
师兄极目远望,见到云海茫茫,一片捉摸不定的伤心。
“我才不要和你埋到一起。”
吴夲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到先得,谁先死,谁就占有这块地方。”
“师弟,我瞧你是个实诚的人,怎么这样狡诈!”
吴夲笑而不答。他知道自己的寿是五十七,只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后来知道了,被师兄推下悬崖摔死的。师兄这么干,是因为当时饥荒中生计无着的百姓被逼上梁山,吴夲帮助剿匪的事业,师兄却要和他对着干。师兄年轻时一腔热血,确实有种梁山好汉的正义感,这么做是有理由的,那么他也不怪。师兄动手之前,和他散了盏茶时候的步,一起走在云雾漫漫的幽谷之间。他说吴夲这人乐观得令人难以置信。吴夲说他理解师兄为什么对人生和人性这样失望。说话时眼定定地瞧着他,仿佛要用那双眼睛里的湿润安慰人间的一切不平。师兄觉得难为情,就骂将起来。
龙湫庵破败非常了。有个充当神官的老道士在里头打瞌睡。吴夲拔下一根金钗递给他,说,她是一个和丈夫一道来此向保生大帝还愿的妇人,因为马的蹄铁掉了,不能行动,要他去给她再找一匹马来。他知道,道士要找马,必然要跑到附近的镇子上去,那自然一时半会回不来的。道士唯唯地去了,把金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驭山走进来说:
“这地方真够偏的,干么不在山谷的另一边盖庙?香火也旺些。”
吴夲说,剿匪事毕之后,官府的确打算在谷的另一边盖庙,但是保生大帝显灵,即将动工的那天,衙门里的一个书记,忽然扯散头发,闭着眼睛,带大家到了这里,说:
“这儿才是我的地方。”庙就建在这儿了。
驭山笑了:
“这儿有什么好?是因为你要守着自个儿的尸骨?”
吴夲微笑道:
“也许吧。”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身躯痛楚而麻木。驭山递给他的泉水,牵动了蛛毒,使他一根指头也动不了。驭山很高兴,到后面去转了一圈,叫道:“哎嘿,果然在这儿!”就提出来一桶桐油,到处泼洒,一边还哼着曲儿,唱了一段,问吴夲好不好听。吴夲说他不爱听这个淫词艳曲儿,瘟君说:“我知道你爱听什么。”
吴夲微笑道:
“怎么现在全想起来了?”
“当然啦,多亏师弟你帮我唤起记忆嘛。”说着又哼哼呀呀地唱起来:“上天如圆盖,下地似棋局。淳于梦中人,安知荣与辱。……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吴夲闭着眼睛听。
瘟君说:“淳于棼都知道南柯梦醒,你还想接着做梦呢?”他拍拍吴夲的面颊,语调很快活。“师弟呀,你猜我要干什么?”
吴夲睁开眼睛,那浓重的睫毛之下,只把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瘟君有种冲动要把他的脸掐出印记来,但又没有那么做。“你把危蛇星宿大法练到第九层,需要一样特别的东西做引子。那就是你曾经最怕的东西。这大法不是挺有趣儿吗?练第一层要你最爱的东西,练第九层要你最怕的东西。那是什么?天上地下只有一样东西克制这种魔功,就是五毒蛛的毒液,就在我这里。”
“师弟,你好聪明呀。为了天下的安危,把蛛毒也化进体内,你可真是一位圣贤。你不如就在这儿坐化了吧。我把你烧成漂漂亮亮的舍利子。”
吴夲说:
“这么坐着不舒服。”
瘟君就把他的头扶正,让他望着天花板上的火焰,劈里啪啦地燃烧。火焰很快烧到他脚下,舔他的裙摆。那么多金线、银线织成的漂亮的花样儿,慢慢地在火光中锈蚀。师兄也许在窗外欣赏自己的杰作。起先他哈哈大笑,那笑声回荡得极远、极远,到了人神之力都无可奈何的地方,而水波又复平息。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有整座庙宇在静静地燃烧。吴夲灰心丧气,感到这是他败得最惨的一次。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要和那个唱戏的、行妖术的、变戏法的、出馊主意的黄驭山一起,远远地隐入红尘浮世,化为尘埃,化为露珠,化为一对肮脏又狭窄的街道上,天天吵架的愚夫愚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种顿悟劈开了他的心灵:这是他的惨败,可这也是他唯一的、最后的机会。是他一千二百年来终于想通了可以去做的一件正确的事。于是他喃喃地说:
“我要……”
一千二百年前他对师兄说我要下山。一千年前他说我要救你,九百年前他说我要大家都平安,七百年前他说我要杀了你,五百年前他说我俩不死不休至死方休,三百年前说我要你得到应有的报应,二百年前他被师兄打倒在地,血流披面,反而笑了一下说我倒真有点想看看你的表情。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在火场中,他说:
“师兄,我要吻你。”
然后他听到一种古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是瘟君用力地咬着牙,咬得牙关都流出血来,目眦欲裂,于虚空中浮现,叫道:
“卑鄙!”
吴夲微笑着瞧他。这儿好热,可是他的眼睛依然湿润而明亮,含有让瘟君从来都受不了的那种柔软的同情和亲爱。他终于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来,抱住了他,并且把自己冰凉的嘴,贴在他温热的双唇上。一个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瘟君,他是天地的主宰,他完全能够从容不迫地得到一个吻,得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吻,之后,还能轻易地挣脱,不是吗?但是吴夲静静地伸出双臂,抱住他。抱得好紧。瘟君心想这人真是卑鄙!然后赌气似的,又抱得他好紧。天花板在头顶吱呀呀地呻吟,似乎越来越矮,然后梁木终于砰地一声跌落下来。一切归于沉默。万籁无声,只有火在燃烧着,像是一种呼吸的节奏,而天地间,永远永远,不再寂寞。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母亲到福建插队,破四旧的时候龙湫庵被砸毁一次,我母亲说,这庙自宋朝至今毁去再重建已有许多次了,他们用竹竿把庙里的神像打碎,美丽的琉璃瓦也掀到地下,弄得到处都破破烂烂,后来只剩下一个雏形,顶上盖上些茅草,做为扫盲班。每次大家上完课都不空手回去,总得偷上一两块砖石。后来把一座庙吃得挨下去半尺,在地基里,又挖出三只瓦罐,打开一看,里面盛满清水,一只小青蛇,原本盘在瓦罐上,好像在打盹,人一来,它就嘶嘶地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