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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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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高阳正午,城郊官道。
鷇音纵身跃过驿站门侧,人已是藏身树后,隐了气息。
数日跟踪下来,这位国相公子其实跟寻常富贵公子哥相差无几,不是呼朋引伴赏花遛鸟,就是糕点瓜子茶楼听曲儿。
除了寻花问柳之地不去之外,京城几乎让他转了个遍,而所结交的朋友,也不过是各大文武官员家的公子们,其中来往甚密的,还要算吏部尚书家的绮罗生。
但这些都无可厚非。
这日,好不容易见天踦爵离开城内到了城郊,鷇音便立即跟了上来。
四周极静,甚至能听到驿站马厩里马匹咀嚼草料的细碎声响。只是刚还见从驿站出来的天踦爵,一转眼,竟是不见了踪影。
鷇音皱了皱眉,复又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望,冷不防肩头被人一拍,同时一个轻快而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鷇兄在找什么?小兔子吗,打野味这等好事算我一个可好?”
自认这天下还没几人能这般无声无息近得了他身的,鷇音当下一愣,险些一个手刀劈过去自卫。
想不到这行步都需要手杖在握的小子,武功造诣却不容小觑。
不过鷇音毕竟是鷇音,多年宫里的历练,表面功夫还是极到位的。但见他极快地稳了心绪,转头看见天踦爵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比当下正午的太阳还要来得耀眼几分。
“你——”
“嗯?”天踦爵眨了眨暗红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
“算了,路过而已。”
“哦哦,路过啊,”天踦爵转了转手杖,笑得半点心机都无,“看来鷇兄也无甚急事,正好晌午,不如一起吃个饭如何?”
“我——”
“这附近有一家小店,虽不上档次,但饭菜口味别有一绝,不尝一下尤为可惜啊,为防憾事,我就带鷇兄一品好啦!”
说罢拽了鷇音的胳膊,直接将人拖走。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若不走,将子拖走。
这是儿时鷇音和鷇音子玩闹时随口胡诌的,其实天踦爵这力道并非是能让鷇音脱不开身的地步,只是鷇音也好奇,不知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带自己去吃什么。
于是鷇音就跟在天踦爵后面,在这初秋的荒山古道拾级而上,不多会儿,便闻到了些许灶火的柴烟味儿。
山南阳坡,土坯茅草的房屋看起来颇为简单古朴,门庭有毡布搭了简易的棚子,内中两方粗木桌,几条长凳,也无甚奇特之处。
端上桌来的成品菜肴也极具山野之味,粗犷简单,连味道都带了农家烧火的稻草气息。
确实别有特色,至少鷇音这么觉得。
“来来,我们都不喝酒,酒不足至少饭要饱,不用客气。”
看着天踦爵再递过来的一碗饭,鷇音越来越觉得,天踦爵一定是想撑死他。
“谢谢,不用了。”鷇音吃下最后一口鱼香肉丝,放下筷子。
“耶?真的不吃了?好像还有一盘清炒山药没上呢,还有糖醋藕夹,地三鲜——”
鷇音皱眉看着对面正仰天思考,掰着手指头数菜名的天踦爵,心里更加肯定这人确实是想撑死他了。
其实桌上几盘菜都已经见底,旁边几只大小不一的盛饭瓷碗皆是空的,那里面只有一只是属于天踦爵的。
注意到鷇音的目光,天踦爵解释道,“不用担心我,我经常来吃,所以自然不象鷇兄这般有换了口味的新奇感,再说,待会儿还有事情做,不能吃太饱。”
“哦?你常来这一带?”面上不露声色,鷇音看似随意地一问。
“是啊,好山好水好菜肴,且鲜有人知,难得清静。”天踦爵随意撑了脑袋,看向远方连绵起伏的青色山脉,“鷇兄是来散心?”
“算是。”鷇音一点都看不出迟疑来,很干脆地接上话。
“鷇兄也有烦心之事?”
“你是有郁烦在心才来这里?”鷇音端起一旁的砂陶茶杯,喝了一口里面的竹叶茶。
茶味清淡,有一股淡淡的竹香,闻之幽远清甜,虽说不上唇齿留香,却也别有解渴生津之感。
“说不上郁烦,只是——”
一顿,天踦爵这才猛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鷇音一眼,见那边正不明所以地等他说话,于是歉意一笑,立马换了个神色道,“我在犹豫待会儿要吃点什么,既然这里吃够了,不如换个地方。”
“呃,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事情待办,既然如此——”
“有啊,待会儿要办的事情,就是去街市吃小吃啊。虽然我刚回来这里没多久,不过我小时候整天在城里玩,鷇兄知道的地方肯定没我多啦。”说罢已是起身,往桌上留下些碎银,又拽着鷇音走了。
东西街热闹依旧,杂耍的铜锣和小贩的吆喝虽不算震耳欲聋,但也纷纷扰扰吵得他半边头疼。
鷇音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对于鷇音而言,闲暇时间不如寻一方软榻,沏一壶清茶,捧了书卷午后细品,绝对比现在在这闹市里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来得舒惬。
所以鷇音抿着唇,打从进了市中心起就没怎么说话,面上表情接近于无,怎么看都是一副不高兴模样。
其实在当了一下午的移动货架和搬运工之后,就是常人也很难开心得起来,何况是身为“太子”的鷇音。
但心情归心情,就算心情不是很好,人还是不由自主地随天踦爵到处乱逛。似乎偶尔做做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也不坏。
天踦爵在街市的人缘格外得好,几乎每家都主动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而天踦爵也是笑颜以对,看样子也都是有几分相熟的。
正这么想着,鷇音忽觉一道气劲袭面而来,于是本能地侧身抬腕用手中的大包小包零食招架,然后刚打算把那大包小包的麻烦扔出去,好腾出手来回击的时候,就听对方急忙嚷嚷。
“别扔别扔!是我——”
转头,见天踦爵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而那被他招架住的手正以两指夹了颗白霜山楂。
“消食良品,尝尝?你中午不是吃多了嘛,专治积食胃滞,”然后又凑上来离得稍近,以仅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跟鷇音嚼着耳朵,“待会儿宫里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啊。”
鷇音忙后退着离他远点,和别人隔这么近说话终归是有些不自在,“不用——”
话未说完,已是被对方把东西趁着他开口之际塞到了嘴里,然后动作极是麻利地往他右手上又挂了一包东西,随即一溜烟跑远,只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前方二十步右手边,记得付钱啊!”
顺着天踦爵说的位置看过去,那边一个花白头发的驼背老妪正埋头整理着面前的干果摊,上面放了些白霜山楂、五香蚕豆之类的小食。
额角一抽,太阳穴上青筋隐隐凸跳两下,不过口中的山楂味道酸甜,倒是不算坏。于是鷇音拎着手上的无数大包小包去了那个摊位,把双手纸包的细麻绳挪到单手,再掏了铜钱结了天踦爵的账。等再赶上天踦爵的时候,见那人也正掏出个碎银,慈眉善目地递给一流浪入京的乞丐。
“国相家的公子果然大方得很。”鷇音看着乞丐远走的方向,面上无甚表情,手上却是把大包小包的吃食毫不留情地统统往天踦爵怀里一塞,自己作了甩手掌柜,“你这一路施舍出去的钱怕是赶上你这堆小食。”
“小食的话,不过一倍。”天踦爵转过头来,边走边冲鷇音笑。
“哦?你算过?”
“非也,我只是付完钱以后告诉他们说,有个好心人要再多给他们一倍的钱,请他们务必收下。”
天踦爵愉快地眨着眼睛,那模样成功地显出十二分的纯良无辜。
鷇音这才明白为何那些人双手接过钱后都要连谢数声,用一种近乎看到神明的表情看他。
“呵,自食其力者也就罢了,但不自量力者,何以同情。”
闻言,天踦爵停了正在努力咀嚼的动作,歪着脑袋望着鷇音,在终于把口中食物咽下后才缓缓地道,“你是说那些流浪的可怜人?这嘛,有些外力无法抗拒,或者需要时间去改变,那何不助他们一程?总比不帮他们要来得心安吧。”
“哦?你这样认为?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给他们指条明路,不是更好么。”
“耶,世事为道,道者不同。哪条道不是艰辛?所以做他人的抉择,当真就对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想选的是这个艰辛而不是那个?”天踦爵说得无心,又捏了一颗雪梅,塞进自己口中,笑眯眯地接着道,“总之我可不想做这个冤大头,自己的路,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的好。”
天踦爵说的话总带着点调笑的意味,听起来不是太正经,何况嘴里还含着雪梅的梅核,唔唔噜噜的。
只是鷇音听得分明,虽然兀自纠结了眉峰,口上却不忘冷哼一声以示不屑,然后给了两个字做评价。
“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