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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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师家所在的城中村，紧挨着文阿姨教书的小学。我和文婉虽然都不在那里念书，但还是进去玩过几回。校园不大，但修整得极好看，有红色的塑胶跑道，靠近围墙的地方还有一个紫藤花架。早春时节，紫藤花便沉甸甸也铺满了枝头，那或深或浅的紫，像极了流动的瀑布。那馥郁的香气，仿佛也染了颜色，吸引着蜂媒蝶使，前来叩问。
但与小学仅一墙之隔的城中村里，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悄无声息。那些蜂蝶即使错投了路径，无意中来到这里，或许也只会朝这些老旧的楼房瞥上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要踏上新的征程。事实上，假如它们肯转过那逼仄的角落，会发现在颓杞的篱墙下，总会有几朵油菜花，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与紫藤萝那种温婉如小家碧玉的美不同，它们的美是热烈的，张扬的，仿佛乡下的女子，走路累了时，便随便地往墙根下一靠，拉开绿色的袄子，露出里面金黄色的夹衣来。
本来，它们和它们所倚靠的建筑，才是老街的原住民。现在，却似乎成了闯入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有时，我会跟这些油菜花说话，我总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很像。我家后面的那片杨树林，也知道我的好些秘密哩。相比油菜花，人似乎可以轻易地跨过围墙到那边去，但只要他的心还在原地，脚步便会跟着停下来。
我习惯于在心里把严老师家叫做“那里”，去上课时我会告诉自己“到那里去”。我又总是在心里把严老师叫做“他”。似乎在那个初雪之夜，我们彼此分享了各自的秘密，但具体他的秘密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在去“那里”之前，我和文婉都曾在别处学过两年多的小提琴。大约妈妈和文阿姨都觉得，这个老师“是从大城市来的”，水平高，所以才让我们来的吧。周六上午的课是我与文婉同上，但她自上初二后似乎格外忙，好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其实我倒喜欢这样，仿佛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他每教一首新乐曲，都会先讲作者的生平以及其它的背景知识，和之前的老师只讲指法和音准相比，确实很不同。尽管这样的讲解与拉好曲子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我真的觉得自己拉起琴来精神振奋，仿佛不是在进行枯燥的学习，而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讲故事。
我相信紫藤萝还有油菜花都有它们自己的故事，因此最妙的天气是下雨，那时天地之间一派朦胧，人与物的界限变得模糊。当我拉响琴弦，看着油菜花在雨中微微颔首，会感到它们已然读懂我的心曲。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一句话: “最好的旋律来自自然之声，最美的乐章是人的心曲。”
这天上午，文婉又有事没来，天空恰到好处地飘起了小雨，我望着院子里的地砖被雨一点点濡湿，听到雨落到瓦房顶上那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满足感，觉得这像一个古老故事的开头。
我喜欢给自己编故事，这样那些让我不愿提及的往事仿佛会变得美好起来。尽管心知那并不是真的，但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陷入甜蜜的幻境中。可是妈妈并不喜欢听我的“胡说八道”，她只关心我的学习，她的工作，还有白菜的价格。
我只顾胡思乱想，没注意我的手已经从三把位滑到了一把位，而老师念乐谱的声音也已停下。
“凌儿，你在干什么？专心一点!”他用弓子敲了敲谱架。
我猛地醒转过来，正对上他略带责备的眼神。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真的，妈妈生气时喜欢大声嚷嚷，但我却觉得老师的目光更让我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破坏这种美好的气氛吧。
“你自己唱一遍谱子，然后再拉。”他很不高兴。但我预感到他马上就有事要处理，因为我从窗户看到半开的铁门外有人影在晃动。我想，或许他们才是今天故事的主角罢。
我注意到那两个人影在外面站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终于，其中的一个很费力地推开了铁门。这一声响把老师惊动了，他把教室的门打开，想要看看是谁在外面。
我也跟过去，最初以为是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姑娘。那位妇女甚至比她身后的那个(应该是她女儿)还要低些，穿着一件小孩款式的破旧的红色毛衣，鞋子上溅了不少泥点。她花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在空中飘荡。她身后的小姑娘留着学生头，身上的蓝色校服看起来倒挺干净。小姑娘一直低着头，往母亲身后躲。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害怕地看着老师。
见她们一直站在雨里，并不肯进屋，老师似乎有了自己的判断。他从墙上挂着的大衣里取出他的钱夹。他先拿出一张20元的钞票，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钱放回去，抽出一张50元的。他低头看了一眼，将那张50元的递给我，低声说道: “我没换鞋，你出去给她们吧。天一直下雨，你跟那女的说，让她带孩子先回去。”
我点点头，依言走出去，把那张钱递给那位母亲。她似乎愣了一下，并没有接过。我刚要开口，她已然越过我，拉着孩子走进了教室。
“老师，俺不是要饭的，俺想让俺妞过来跟您学琴。”我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她这样说。
“学琴”我走进教室，发现三个人似乎都朝我看过来，弄得我好不尴尬。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师这样心虚的表情哩。我当然不会在这会儿把钱还给他。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像往常有家长带孩子来报名时那样，询问孩子的年龄，学校，以及是否有乐理方面的基础等。可那女孩很是腼腆，几乎所有问题都由她母亲代为回答。
从他们的言谈中，我了解到女孩名叫骆小雨，就在围墙那边的小学上二年级。她们的家就在老街，经营着一家早点铺。接着，老师说要带她们上二楼拿些乐谱。我想到自己手里的那张钱，便没有跟过去。但等他们上了楼，好奇心却又驱使我悄声爬到楼梯拐角，想听听老师会跟他们说什么。
我听到老师开箱子的声音，他似乎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发出低钝的响声。“你架起来试试，看手能不能摸到琴头。”我听到他说，“好，这样就可以了。这把琴，你让她拿着用。”“这怎么行总不能让您白送给我们。”我听到那位母亲的声音。“没事，这琴是我原来自己组装的，一直就搁在这儿，也没人用。你让她先练着。”
我冲下楼梯，很兴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兴奋。大约是觉得那个骆小雨和她妈妈都是书上说的需要帮助的人，她们拿到老师做的琴，应该会很高兴罢。
我走进雨中，从外面仔细观察那扇彩色玻璃窗。也许是天色很暗的缘故，我看到窗户上映出我浅浅的投影，染上了玻璃的色彩。我想起那天在文阿姨家自己梳着“流云髻”的模样。到底哪个才是我真实的样子呢？
忽然，我注意到窗户中间似乎写着什么。我靠得更近些，那个字刚好与我的额头平齐，仿佛就贴在我投下的影子上。但它像是从里面写的，外面看不清楚。我正想进去仔细瞧瞧，却见老师已领着她们下来了。
我见骆小雨抱着那把琴，有些不知所措，便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来。我抚摸了一下指板——以判断琴按着是否舒服——便发现了问题。我能感觉到指板上有很深的划痕，这说明，曾经有人用过这把琴，而且时间还不短。
我正思索着，老师已将替换的琴弦拿了来。他让我帮他扶住琴身，他自己则熟练地将弦轴取下，装上新弦，并较准了音。骆小雨似乎很开心，不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看看我，又瞅瞅她妈妈。她长得挺好看的，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我看见老师抬起头，冲她笑笑，又专注于手中的活技，神色安详。
那天上午下课时雨已停了，院子里那只木风铃扭动腰肢，唱起歌来。不知怎么地，我总觉得它在叫我的名字，老师给我起的名字:凌儿，凌儿。这声音回荡在这座仿佛被时间抛弃在角落里的城中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再次上课时文婉也来了，还有骆小雨。文婉趁着课间把我拉到那个开着油菜花的墙角。
“那个骆小雨，就是我妈学校里的学生，不过不在我妈班上。听人说，她妈妈得了侏儒症，我也不懂是什么；他爸爸是个哑巴。我刚才一直在看她，倒不像有什么毛病。不过我妈说让咱俩少跟她接触。严老师跟我妈说，先让她跟着咱这个班，不过不会影响咱们的进度……”
文婉跟我说话时像连珠炮，从小，她就喜欢在我面前摆出大姐姐的样子。侏儒症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但我知道，那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和每次出门前都要化妆的文阿姨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母亲。
我猜文阿姨已经跟我妈妈说过了，因此那天晚上吃饭时，妈妈问我: “上午是不是又来了个学生？”
“嗯。”我有点想知道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听你阿姨说，她父母都是残疾人。”妈妈似乎有些感慨，“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学琴可不是一年半载的工夫，也真难为他们，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让孩子多学点。”她一边给我盛粥，一边又说道: “那小孩有啥不会的，你多帮帮她。你看人家这么艰苦的条件都不忘学习，你更得加把劲!”
“好的，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一定会帮她。”我想起骆小雨那双桑椹子一般黑亮的眼睛，想起她捧着那把琴时兴奋而又小心翼翼的神情，脑海中浮现出凌霄花的枯藤攀在墙上的样子。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文阿姨说我们这学期需要看沈从文的《边城》，您看我是买一本，还是——借”我小心地说出最后一个字。
“借”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过来，“我给你买一本就好。”
我望着她收拾碗筷的身影，不知该说什么。
《边城》，是在某个地方的边上建起的一座城么严老师所在的那座城中村，是不是也可以叫做“边城”呢？不过我一向不喜欢看学校指定的书目，我更愿意像过去那样，让目光在一排排书架上逡巡，品味与心仪图书相遇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小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