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帝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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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夜，还略有寒意。
白塔之上，万籁俱寂，只听得见一人窸窣的话语，语调高高扬起。
“甜果吃么？”
“你爹说你最喜欢这东西……”
“对了，还有重华糕……我记得你挺喜欢的，要不要起来吃一点？”
“我还带了许多糕点，都是万香记新出的东西……”
“嗯，味道不错，我尝一口，特别香！”
清晰又缓慢的咀嚼声，甚至还有故意放大的吧唧声，坐在床沿的青年吃得津津有味。
伴随着他的咀嚼声，还有木灵吃土的咔嚓声，小家伙蹲在床头，也捧着漆黑的土壤“哩哩”叫着，叫着叫着就要把手里的黑土塞进少女的嘴里。
“哎，她不吃这个。”
眼疾手快一捞，将木灵从少女枕边提走，真岚有些失笑，“白华是人，不是木灵，不吃土的。”
木灵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将它放到桌上，真岚叹了口气，随后看向床榻上的少女，换了个法子开始嘲笑，“白华，你不是天生剑胎么？这么弱？”
“被青王随意一搞，就半死不活了，说的我都要笑你了，真没用啊。”
说着他坐下连二郎腿都翘起来，又往嘴边放了个通红的果子，“这甜果真好吃，你听听我咬得脆不脆？”
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得咔嚓一声。
可惜除此之外，得不到任何回音。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到了最后都出不了口。
啪地一下，灯花爆裂，桌上那火光摇曳的灯，照得他的面孔晦暗不明。
“我算计许多、排布许多，最后却没有想到你会出事……”
他咬了嘴手里的果子，酸涩满口，“你说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跑的么……你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可不在我计划里……结果又颠颠地回来了……”
“啧，我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不管你是否回来，青王的算计早就施行，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漏。”
若不是当日西京及时出现，·强行封了白华生机，只怕当时她便会死。
“一个人吃东西，很无聊的。”
“一个人待着……也很无聊，这宫里，你知道的，太没意思，你不起来和我吵一架？”
他低声说话，望向床榻上的姑娘，那姑娘安静极了，就像是睡着一般。
的确是睡着，因为魂魄的虚弱，睡得极沉，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
“移命之术，魂枯至死。”
青王真是好算计，正大光明地褫夺太子妃之位，只要白华的命移在白麟身上，后土必然重新择主，而白华也死得干干净净，抓不住任何马脚——只不过没想到真岚早就在算计着他。
最后的结果，两人的算计，其实都只成了一半。
“移命之术已破，但她的魂魄虚弱，轻易无法唤醒。”
大司命说的话没有错，这姑娘的确无法轻易唤醒，你瞧瞧他又是吃食引诱，又是嘲讽骂她，她还是睡得死沉。
“你不是想自由自在么，如今死尸一般躺着不动，可不自由了。”
依旧没有应答声。
“啧，睡久了会变丑的，丑成你大师兄那样，你能忍？”
他还在说，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西京轻巧进门，“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
“我可没说坏话，只是说实话罢了。”
说话是说不过他的，西京没在接话，走至床边，瞧了眼榻上的姑娘，“怎么样？还是叫不醒？”
真岚摇头，“她的魂魄受损不轻，移命之术，或者应该叫夺魂之术，被夺的人‘失魂落魄’，若是成功，被移命的人死后连归墟都去不了，可谓阴毒至极。”
说到这里，气质阳光的太子又忽然笑起来，笑得爽朗，“青王，我迟早会让他死得开开心心。”
笑着说话的真岚才是最可怕的。
西京摸了摸鼻子，才道，“你也别太担心，好好给阿华养魂就好，等养好了，她自然会醒。”
“对了……白王想要接阿华回去，你怎么说？”
这是白王托他来问的，虽然西京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果然，真岚看了他一眼，语气极其自然，“白华是太子妃，要留在东宫。”
“可你们婚典不是还没成么？”
真岚：“那就是太子储妃，要留在白塔。”
西京：“……”
他懂了，“那我就这么回他吧……不过，你把白王妃和白麟贬为庶人，会不会惹得白王不快？如今青王叛逆、冰族杀入，诸事繁多，白王可是大将。”
“不会，白王是非分明，既是二人有错，且错不小，这么罚不为过。”
真岚淡淡说着，对于白王妃和白麟二人，他其实还是留了情的，否则就凭这姑娘现在还躺在这儿，他就能下死手。
西京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句“自作孽不可活”，随后又皱眉，“冰族之乱，只怕一时压不下去。”
“冰族……”
真岚也忍不住皱眉，就在这时，内侍廉官匆匆跑来，刚想大呼，却又立刻识趣地压下了音量，“殿下！快去永和宫！”
真岚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惊诧，“他终于要死了？”
廉官低头跪地，如此大不敬的话他可不敢接。
“谁终于要死了？”西京面露疑惑。
真岚没解释，只是伸手轻轻替她掖好了被子，才起身离去，“西京，你看着她，我先去看戏。”
看戏？
不是人要死了吗？
西京还没反应过来，只点了点头，随后看着内侍跟着真岚匆匆离开。
半刻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永和宫……是承光帝！”
“承光帝要死了？！”
……
承光帝要死了。
这个早年荒淫无度、后期昏聩无能的帝王，如今就像一块松散发臭的死肉，瘫在明黄色的床榻之上，原本风箱似的呼吸声，此刻都低缓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鎏金铜炉里，还袅袅升起纯白的烟雾，如云似雾地笼罩了整个房间，沉沉的香气里透着股糜烂的味道。
就像这空桑的梦华朝一般，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满是朽烂不堪的内里。
铜炉里烧的香是玄烟，这东西承光帝日复一日吸闻，早就上了瘾，无法戒断——或者说，真岚也不打算让他戒断。
无需他清醒、无需他正常，只要他浑浑噩噩地活着便可。
如今，承光帝连活着都做不到了。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连串的跪拜声里，玄黑衣着的皇太子缓步进来。
医师赶紧上前汇报，“殿下，陛下只怕已到灯枯之时……”
“知道了。”
真岚毫不意外，他要意外，只意外承光帝居然还能活这么久，“下去吧。”
医师颔首，恭恭敬敬地退去。
而跟在真岚背后的廉官微微皱鼻，显然发现了铜炉里的烟气，刚想上去扑灭，却被真岚拦住了，“你别管玄烟，带着人先出去。”
廉官点头，立马带着房间里的所有内侍离开，偌大的房间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这对“父子”，以及铜炉里缓慢还在升腾的白烟，烟气已经化作温和的香气，似乎想要给吸闻者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境。
“真岚……”
承光帝艰难地吐字，朝他招了招手。
真岚却是没动，只是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他，看这位死肉一般的帝王，“你终于要死了。”
“……是啊，我要死了。”
帝王肥胖的脸颊向上拱起，似乎是在笑，“我很奇怪……你之前不是说，要弄死我么？我等了很久，都不见你动作。”
此刻承光帝言语流畅，比起之前的状态似乎好上许多，但真岚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死，是最简单的事。”
“轻易死去太便宜你了，只有看着自己慢慢腐烂却无能为力才是最好的折磨。”
真岚言语冷淡，看着他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呵呵……你说的不错，对我来说，死是解脱，活着才是痛苦……”
承光帝忍不住咳嗽几下，胸膛的起伏越加微弱，只不过那一双眯起的眼睛里透出惊人的亮光，“你果然，是天生的帝王……这几年的事，我都知晓。”
“你剪除青王势力的手段……实为不错！”
“你会是个极好的帝王……比我好太多太多。”
对于“父亲”的夸赞，真岚始终表情淡淡，“我的好坏与否，不需要你来承认。”
“而且我不‘幼稚’，你不必故意说这些话来激我做反事。”
他似乎看穿了承光帝的一切想法，帝王哈哈大笑起来，身躯上的肉摇晃颤动，“聪明人……你是聪明人……”
“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真岚冷声道，“立子杀母从来不是好规矩。”
“我恨你，你恨的却是这金座、这空桑，我报仇只对你，而你报仇，却是对整个国家。”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你可怜，但更可恨。”
因为仇恨“杀母”，所以恶意报复整个空桑，梦华朝的糜烂，不止是从古至今逐步加深，还有一大半是承光帝在推波助澜——他在带头领着王朝奔入黑暗，王朝是可以崩坏，但无数的忠骨、平民却都是无辜的。
一代帝王，如此泄愤行为，只是可恨。
承光帝嗬嗬地笑，笑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只有在大口大口吸气之后，才断续道，“……冰族打来了，你说赤王……能对敌不败吗？”
他绝不会平白无故提及这个，真岚皱眉，“你对赤王动了手脚？”
承光帝笑起来，“……赤王老迈，在战场上旧疾发作，阖然长逝也不是不可能。”
真岚盯着他，只见瞧他笑得脸都皱起，“……南方若是沦陷，辎重皆废，你能力挽狂澜乎？”
“……空桑、空桑……要亡！”
“哈哈哈咳……咳咳咳……”
承光帝大笑几声后，似乎终于将要说的话吐露出去，骤然之间精气神去了大半，整个人灰暗起来。
“我……要死了……”
“看不见……亡国……”
“可惜……”
真岚看着他，忽然道，“你死了，我会将你葬入帝王谷。”
承光帝原本灰败下去的眼睛都睁大起来，抗拒道，“不……我不要……我不要……”
他这一生，蹉跎在金座之上，最恨王位。
帝王谷是空桑历代帝王的长眠之所，即便是星尊大帝长埋于此。
对于一个厌恶帝王之位的人，“葬入帝王谷”这一句话的杀伤力，比什么狠话都要足。
“放心，我一定会将你，葬入帝王谷。”
真岚冷冷地说完，拔足就走，临在门前又折回，却是拿了茶水，一蓬倒进了铜炉里。
嗤嗤声刺耳响起，玄烟登时熄灭。
他冷眼看了那还瞪着眼的帝王，彻底离开。
“死前，什么美梦都别做了。”
延佑七年，仲春，承光帝薨。
是年，冰族横扫南方诸郡。
皇太子守孝三月，褪白衣、披战甲。
那朵猩红刺眼的血火之花，在梦华朝的余晖里，终将盛放而开。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帝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