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掉马 ...
-
鲲鹏号上,夏澜生悻悻地听阮枭涓滴不遗地说共和国,被军医来回做进一步检查,五感却是跟着一个少年走了。
斯堪迪上也在舰上,他留下了阮秋鸣,想等军医稍后给阮秋鸣也做做检查。斯堪迪不让阮秋鸣去执行任务,有精锐部队在,一个都快成乞丐样的小孩,去凑什么热闹?
“来,小阮,同我说说此刻你有什么心得?这两年的生活你有什么感悟?完成一次希望渺茫的任务,心情如何?近期目标是什么?五年、十年的小目标呢?对未来有什么可持续性规划?”
“……”
又来了。阮秋鸣心里直翻白眼,他最受不了斯堪迪上将的就是这一点。从小,他跟着开普顿上将学习,那个时候斯堪迪还在第五集团军,苦哈哈地追求修妮文上将。肖想自己的上司、在军纪红线上跳跃就不说了,胆敢追求蛇蝎美人上将本身就够耸人听闻的,偏偏这位第五集团军副帅自己就是一级哨兵,追的还是一个一级哨兵,这不是让人家老修妮家断子绝孙么?
比起对已故上将开普顿如师恩般的尊敬,面对斯堪迪,阮秋鸣总少了那么几分严肃感,当然,只在平时。一是斯堪迪真的很啰嗦,比匹司宫殿的老礼仪官还啰嗦,阮秋鸣回忆起儿时,父亲带他去过几次匹司宫殿,他都因为受不了那老礼仪官多蒙而临阵脱逃。
……如果不逃,是不是他能早早见过小殿下,也就不会在后来对那么美好可爱的孩子有所偏见?
二来,阮秋鸣亲眼见过斯堪迪跑来军营,抱着开普顿大哭自己又失恋了第N加N次的可怜样。想要借酒消愁,又铭记军人纪律,端起他喝剩下的香蕉奶昔一口闷了,哭得更起劲了,像个真醉鬼。
“小阮,看你一脸千言万语口难开的模样,”斯堪迪道,“想不到这两年的历练,让你成熟不少。”
“……”
见阮秋鸣一言不发,斯堪迪不禁想起这孩子以前的模样,脸皮多厚、嘴多聒噪啊,现在变了个人似的,于是他止不住回忆涛涛汹涌:“以前你在军营里被摸爬滚打……”
被……摸爬滚打?夏澜生微微侧过头去。
阮秋鸣对斯堪迪,早就拥有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夫,压根没听,只想着偷偷看父亲一眼,又勒令自己不能做不符合一个军人的事。他十六了,不是孩子,不能软弱,不能在夏……在小殿下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想念,小殿下他,当会触景生情难过的。
斯堪迪继续道:“叫人轻轻一摔打,你啊,就像只小雏鸡似的,扑腾都扑腾不了两下。啧啧……弱爆了。成绩成绩不达标,考核考核不及格,回回在部队例会上被点名批评,多少人笑话你,挖苦你,也就你,脸皮比战斗舰外能让粒子炮阳|痿的银白铬甲还厚,从不当回事。”
“……?”阮秋鸣终于意识到斯堪迪在说什么了,斯堪迪在抖他的老底!这么多士兵都在,对方还是父亲带领的第三集团军,他总不好去捂斯堪迪的嘴,他也不能呵斥让斯堪迪闭嘴!
阮秋鸣站着军姿,心里上蹿下跳,余光赶紧去寻夏澜生,祈祷这样的话不要被小殿下听见,如果听见了,他这两年苦心孤诣的光辉形象就塌得毛都不剩了!
还好,小殿下似乎在配合军医问答。可阮秋鸣心里仍松不下一口气。
“你啊,不是你技术不行,真的就只是你能力不行的问题。”斯堪迪“嘶”了一声,“不对,小阮,你好歹是个男人,我这么说你容易有歧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是觉醒了,以你的基础和技术,肯定是没问题的。”
说话间,斯堪迪脸上的愁云都快笼罩整个星舰了,背手来回踱步,拍着脑门唉声叹气:“十六了,入秋,你整十六。哨兵觉醒普遍在十四到十六,照说你父亲那么强大的基因,你该觉醒的很早才对,可你大限将至了啊,小阮啊小阮,要知道你进入荣耀之鹰之初,多少人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对你颇有微词,你用了别人成倍的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一名预备役,让哨兵战士们不用异能的情况下无法打败你,可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普通人和哨兵的天然差别,是你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法改变是现实?”
阮秋鸣最大的心病被斯堪迪戳破了。秋天,他将年满十六,可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觉醒。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如果他一直不觉醒,他就只能是预备役,不能上真正的战场,是吗?就算这次任务成功,因无法改变的天然劣势,他就只能在军营里次次败在哨兵的进攻下,无力招架,是吗?他一点也不强,他是普通人,浪费了父亲的基因……成不了小殿下的骑士,是吗是这样吗?预备役也是荣耀之鹰,对小殿下的忠诚,要成为谎言了,是吗……
“哎,这两年间,你有过敏感期没?”
没有。阮秋鸣摇头。如是说来,他倒是好生羡慕小殿下了,那娇嫩碰不得的皮肤,不能乱吃的食物……种种,多像一个哨兵要觉醒前的敏感期啊。可是他没有,从来没有过。他很糙,什么都能熬,唯独难熬最后这点时间还不肯出现的奇迹。
“哎……”斯堪迪再一叹气,浓密的胡须都被吹成了中分,“那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异常燥热的时候?哨兵觉醒的时候,往往会迎来第一次结合热,也有过先出现结合热再觉醒的例子,不过我提醒你,作为一个预备役你也是军人,是军人,哪怕结合热再难熬,也不能去胡搞,听见没有?”
阮秋鸣丧到了底,斯堪迪突然灵光一闪,俯身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给你一支抑制剂,等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V星,那有个……”
阮秋鸣对共和国有多了解?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他暂时休息片刻,抚摸共和国星域图鉴的时候,那是他引以为傲并甘愿付出一切的土地——祖国。
V星,八星星域里最灯红酒绿的星球,斯堪迪说的那个地方,是一群被生活所迫、或自甘堕落的人成立的俱乐部,夏犹清一直想要废止,可是供需摆在那里,屡禁不止,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那个名为“失乐园”的俱乐部没有具体地址,像没有轨道的宇宙尘埃,但有门路的人自然知道。那里都是残次品,大多是有基因缺陷永远不会有结合热,生殖腔畸形,从而无法和伴侣完成终生标记,甚至不能妊娠的向导。也有遭遇过精神力攻击,成为精神、智力、肢体不同方面有缺陷的哨兵。“失乐园”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拿着皮肉和灵魂换来的血汗钱,只为生存。
哨兵和向导只会要优秀的伴侣,不会要这样的残次品。普通人就算找不到愿意屈就的哨兵和向导,也想找个干净健全的正常人。所以“他们”——残次品,虽然努力生活,竭力去爱,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痛苦,书中也不会记录他们一笔,平凡的爱对他们而言亦稀有难得。
斯堪迪的意思是,让他去那种地方,钻进那蝇营狗苟的世界,只为了激发一场结合热吗?不……那些人不是残次品,他们只是不够幸运,没有遇到像父亲一样的人。
阮秋鸣点了点头,说自己有过异常燥热的时候。
事实上,这两年间是有那么两次的,但他分不清是小殿下热还是自己热,总之小殿下每每睡着的时候,体温都很高,他都不用盖被子了。
只是这话一出口,斯堪迪的胡子立马来了一招白鹤亮翅,半晌没有声音,只卡顿地回头,看看阮秋鸣,看看夏澜生。
“我不要检查了!”这时,夏澜生突然高声道,推开座椅噔噔噔地冲进阮秋鸣怀里,“阮秋鸣,你看,他们弄疼我了!”夏澜生举起手臂,上头果然是红肿的痕迹,“这样我会发烧的,你有……”他看了一眼斯堪迪,意思在明显不过,“你不能照顾我了。也好……我也不用担心把高热传染给你。可是我能不能和你待在一起?我保证不离你太近,我只是……只是……不习惯陌生人。”
军医纷纷吓出冷汗,他们已经够小心了,怎么也想不到小殿下竟然身娇肉贵到这种程度,怪不得先前被养在匹司宫殿里足不出户,闺阁小姐似的,原来真的是不能轻易碰啊。阮枭喝令军医全部进行消杀,火速搭建无菌室。
那头热火朝天,这头斯堪迪瞠目结舌:“小阮,这、这、这是臣、臣服,还是、还是依赖啊?”
臣服,哨兵的终生标记或临时标记,都可以令向导产生本能服从。
依赖,任何亲近之人都可以。
二者性质天差地别。
“斯堪迪上将,您的话……我觉得冒犯。”夏澜生突然道。他的语气像是一个生气的孩子,可斯堪迪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请小殿下恕罪!”斯堪迪下意识道。
“斯堪迪上将,我该感谢您不远万里来接我回家,怎么会怪罪您呢?”夏澜生从阮秋鸣怀里离开,仰视这个中年男人,微微一笑,眨眼间那双眸子澄澈得仿佛能映出人的灵魂,他天真浪漫道:“阮秋鸣,你没有觉醒,你不是哨兵?”
这种没有看你却在质问你的感觉,叫在场的人浑身冒冷气。夏澜生笑着转过头,紧盯阮秋鸣躲闪的眼睛,笑意渐浓,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你骗我。忠诚?我那么信你,我拿你当我的唯一救赎,甚至是唯一家人,你居然不是哨兵,那你……还会是我的骑士吗?会抛弃我吧,你会为了你的理想信念,很轻松就抛弃我吧。你……总骗我呢。”
阮秋鸣吓得灵魂出窍,心里的愧疚此起彼伏,哪里还顾得上旁边有人,管他什么礼仪规矩,手忙脚乱地要去给夏澜生擦眼泪。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他的小殿下,夏澜生已经后退几步,笑着,无声流泪,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当真了。”
“以后如果还要骗我,不要让我知道,我想一直相信你,就算你骗我,我也会装作不知情。阮秋鸣,因为我……永远记得这两年,还有星月号的那段日子,我会记得你最好的样子。”
斯堪迪活了三十好几,自问身经百战,是军营里的情感大师——如果不算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可这会儿两个半大孩子有了感情纠纷,倒是让他首尾狼狈了。
“夏夏!”阮秋鸣一急,叫着那个“秘密”奔上前去,一把将夏澜生搂进怀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也想很快觉醒,可是……”可是什么?这种事没人能估计,但他被夏澜生的眼泪浇乱了,脑子不清楚了,夏澜生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他怎么能这样伤害一个美好善良的孩子?那是他的夏夏,是他看着成长变化的夏夏!
第三集团军的人看了过来,阮枭率先背过身去,所有人都背过身去。大家都能理解,除却两年人质生涯的可怖经历,仅这两年绝地求生,死亡的屠刀时刻悬在头顶上,两个孩子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活下来,已然是奇迹。
他们的感情不再是储君和士兵的信任与服从,而是荒野里的砂砾,一点点地聚成了一座巍峨高山,每一粒绝望痛苦的砂中,都有两个人相依的身影,没人能数得清有多少这样的砂砾,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那两个身影在一起时,能燃烧出什么样的生命焰火,所以那座山,第三个人上不去,即使海枯石烂,高山回归砂砾,数不清的砂砾里也只能容纳两个人。
“可是很快就到秋天了,阮秋鸣会很快,也一定会成为你的骑士。不会抛弃你,绝不。求你,我是说……”阮秋鸣吞了好几口唾沫,还是觉得喉管被石块堵住了似的,但今天,不管场合对不对,不管礼仪官们会给自己定个什么罪名,他都要把话说完:“阮哥哥求夏夏再给他一次机会,再信他最后一次,好不好?”
礼仪官都背过身去了,不会有人约束那受伤的孩子时,阮秋鸣才敢说出心里话。
夏澜生和阮秋鸣都很健康,荣耀之鹰在暗室没有提取到病毒样本,地下实验室安全。接下来荣耀之鹰还要去那条黑石溪流采样,那里是变异异虫出现的地方。
鲲鹏号迎来了驻扎后的第一个夜晚,阮秋鸣和夏澜生睡在了一间房,干净、舒适,可惜没有玫瑰花和精致的摆设,阮秋鸣不禁想到了在星月号上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睡在士兵的休息舱,天花板的那一头才是小殿下。四年,他们都长大了,现在的小殿下要拉着他的手才肯睡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等夏澜生睡熟了,阮秋鸣悄悄离开。他没走星舰舱门的坡道,从舰尾的悬梯跳了下来。
父亲换了常服,灰蓝色不那么修身,却依然可见高大笔挺的背影,如灯塔一样让人迫不及待归航。只是那座灯塔,在守望宇宙星河,是在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爸……”
“秋鸣。”阮枭早就知道他来了,S哨兵的耳力可不容挑衅。阮枭没有回头,安静起身,掐掉香烟高举双臂,卸掉白日里军人的威严,温情道:“来,儿子,让爸爸试试还能不能架得动你。”
阮秋鸣瘪了嘴,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弱小不堪了似的,可他心里高兴,雏鹰似的猛地飞奔出去,纵身一跃,跳上了父亲的肩头。阮枭稳稳地接住了他,宽厚的大掌扶在阮秋鸣的大腿上,把人往上颠了颠坐稳了些,大掌微微用力捏了捏:“瘦了,但结实了。”
“那是。”阮秋鸣得意地扬起下巴,瞪大眼睛让干燥的风把眼眶快点吹干:“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儿子,我,阮秋鸣,荣耀之鹰预备役……”
“行啦。”阮枭声音低沉,带着笑,拍了下阮秋鸣的大腿:“别晃,你是我儿子,你晃,我会怕我接不住。”
“哦。”能让一个S级哨兵松软筋骨的,原来不是超杀武器,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是自己的……儿子。阮秋鸣突然觉得风停了,脸上湿湿凉凉的。
“儿子,我们给妈妈报声平安吧,两年了,她很担心。”阮枭一直眺望苍穹,从入夜开始,从十六年前的每一个没有战斗的夜晚开始。
“哪颗星星是妈妈?”阮秋鸣已经习惯了。
“随便吧,她都能听见。”
第五卫星的晚风头一次带着湿润,尤其温柔。
“安娜,我们的宝贝,秋鸣回来了。”
“妈妈,爸爸来接我回家了。”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如同真空里的光,仿佛一瞬间就能让每颗星星看见这幅温馨的画面,听见他们的声音。
“可是我的爸爸不来接我回家了呢。”夏澜生坐在床头,手指沾了杯子里的玫瑰花蜜茶,那是阮秋鸣给他准备的,阮秋鸣说,共和国小玫瑰吃够了苦,以后要多吃糖。他在床头柜上画了一张人脸,他画画很好,栩栩如生,但他没有画那个人的眼睛,眼尾的红痣也没有画。
“妈妈,是你让我的听力变好了吗?”夏澜生吮吸着指尖的甜味,笑着自言自语,“可我听见让我不开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