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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间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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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小镇的阳光依旧如当日般灿烂,闻理这次借由另一场会议的公费旅游取道这座小镇,踩在略显炽热的阳光下走到相同的幼儿园。
她回忆着那名持枪行凶者预计会出现的位置,蓝绿色裙摆原处微旋,拐进了近旁的咖啡店,咖啡店隔断的诸多卡座中,捕捉到一双同样的灰色眼睛。
这似乎是一张有些怯懦无辜的脸,闻理走到相近无人的卡座坐下,点餐间捕捉住他的意识,将它拧转到另一方向。
咖啡店发生凶杀案实在不祥,可放他出去他马上就要拔枪无差别攻击。
闻理尝试着,尝试使这名男人选择最近的无人角落饮弹。
人类的身体在悄悄崩溃,分出意识托住身体摇摇欲坠的平衡,缓慢而准确地将缝隙弥合,将逸散的非人之物送回。
难能全套的妆容遮掩苍白的面色,脖颈微垂,脊骨的形状隐隐透出。
她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枪声。
那个男人应是以与第六周目同样的冷酷麻木结果了自己,闻理坐在原地,咖啡店侧前戴着耳机敲打笔记本的男子仍在工作,柔和光晕落在身上她今日叠穿的蓝绿与黑上,晨起为搭配戴上的耳坠在光下折出琉璃碎光。
她晨起在酒店将自己穿戴整齐,午后便像是超级英雄一样阻止了一场悲剧。
哇哦。
真是令人振奋。
闻理恹恹地、搅散了咖啡的拉花。
*
小镇广场的日照仍是相同的温度,闻理走出店门,颇具仪式感地又买了一包玉米粒喂鸽子,晒到干瘪的金色颗粒落在地上,像是迸溅的阳光。
鸽子聚过来,闻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在冰淇淋摊买下一支水果满满的冰淇淋,并不愿穿越小广场去坐上一周目坐过的长椅,闻理蹲在可近距离关注鸽子的位置,就着阳光吃冰淇淋。
原本落在脚踝的裙摆柔软地触及地面,大抵没有走.光,她其实也并不在意。
反正陈秀年女士不在。
拈着包装纸看鸽子们逐渐啄食肉眼难见的颗粒,太阳照得脊背过于温暖,幼儿园散出的孩子带着气球一蹦一跳地回到他们的日常中。
颜色各异的头发在光下是蓬松的通透色彩,像一团团跃动的棉花糖,他们拽着气球,仰脸说着话。
光在他们眼底融成琥珀一样的焦糖色。
她也返回她一成不变的生活。
与前七个周目相类,过其后许多、许多、许多个周目毫无意义的徒劳生活。
闻理游走在这段重复时间里,异状被藏在人形外壳下,不知是第几周目的某一天,闻理意识到,如果有幕后主使的话,它也差不多该现身了。
既然它将时间重来的触发点设为她表面意义上终止学业与死亡,那么现在或许可以是它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她对世界上大多数知识并没有多少刨根究底的好奇心,这样周而复始地学习或活着,除却这是时间线尚且正常向前的必须条件、打发时间外,也有钓出幕后的意味。
如若它是强逼个体学习,甚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派出下属帮助个体脱离肉身限制,那么无论最终是为了掠夺还是其他,它都会现身的吧。
还是说,学无止境。
她还需继续。
她列出长长的目录,依照顺序一一学习研究,按大类的人文社科、按学校专业的热门冷门,因为是怪物,不存在混淆的可能。
研究历史的时候,本国他国不知名已亡国家,纸上谈兵到下墓考古,文物鉴别到文物修复。
研究语言的时候,随机挑选几门幸运语言同时起步,口语书面同传交传,不同语言的相异相同。
研究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研究金融计算机殡葬玄学……甚至非遗的技艺也莫名学习到了一点。
在这些密实的相融或相矛盾的知识体系里,她神色静定地放置自己的时间精力,同时柔软地任由社会关系将自己推到任何方向。
除了一次,很难得的,又一次重来的高中校园,闻理记起自己曾经的愿望,短暂地思考了一会是否要炸了学校。
穿着校服的少女翻出了自己许久不留意的周目计数,思考片刻,很浅地微笑。
她其实已经没有微笑或哭泣的力气了,神态与心境的距离和头发与心境的距离相同,就是一个毫无关系。
第二十四周目,把这所学校炸了吧。
用一点超出警方水平的奇幻力量,挑一个无人伤亡的深夜。
闻理倚着栏杆向下看傍晚的校园,数十名学生走过,或笑或沉默,有一掠而过的麻雀钻进树丛。
因为高中阶段的记忆太多了,她能轻而易举地推演出学校学生的反应。
因为对自己了若指掌,她也能知道自己的反应。
她可以调阅自己记忆中的画面、声音、触觉、感情,她可以推算文章的前身与后身,她可以在事情发生前预算到后果。
她本人对此并无偏好。
闻理垂下眼,黄昏的绮丽色彩落在脸上,将整副面孔照得清透遥远,她短暂地在脑海中演练了之后的发展,没什么兴趣地松了手。
或许那一周目的自己还对这样的武力反抗有所期望,如今的她,看什么都是相似的,却仍不愿意染指他人的安稳。
或许在另一个分叉点,有另一个闻理已经实现了这个心愿。
出于习惯性的严谨,闻理顺着这个假设往前推演,哪一节点的自己会如此行事。
概率太小,少女垮在了栏杆上。
之前的自己太过重视边界与规则,不会如此冲动;现在的自己过于异质和疏懒,也不会有闲情这么做。
遵循过去自己的喜好与行为模式是她所剩极少的一点坚持,虽然微末,但因着现下全世界都没有她更在意的东西了,反而现出了与常理相悖的顽固。
挂在栏杆上的少女撑起身子,秉着可有可无的或许可以称为好奇的兴致,思考所剩无几的自己何时消失殆尽。
那样的话,即使我并未严格意义上的死亡,也可以认为我已然死去了吧。
*
时间无意义地自指缝漏下,又回到指缝,继续落下。
闻理添加了许多一次性的人际关系,终生的知识经验,浮光掠影一样哗啦啦翻过的岁月里,上演的戏码总是相似。
间或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混在逻辑明晰的知识体系里,飞快按效果归入三类交际模板。
第一类对家人,微笑与纵容、调侃与亲昵、关切与依恋是其中的主流。
第二类对需要长时间打交道的人,礼貌性质的微笑与回应。
第三类对曾经的闺蜜与友人,如果对方主动接近,那么是和过往相类的谈笑与亲近,如果没有,那就参照第二类。
难能替闻道参加家长会,格格不入在一众家长中间,走出教室时遇见垂着头的弟弟,踮脚在他头上乱揉一气。
“你的成绩,你自己有数对不对?”认认真真看他躲闪的眼睛和飞红的脸,闻理强行与闻道对视,“你要想好你未来想要什么的。”
闻道看着闻理,树影下他的姐姐是可以套上校服无缝融入校园的透亮,也是绝不会出现在校园的难以摸捉。
他沮丧地低下头,一手带大他的、总也如隔云端的姐姐。
仿佛从高处、深处或人类不可观测处探出手拥抱他的姐姐。
他小狗一样、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
像是在认错。
*
安遥哭泣着捧起闻理的左手,眼泪大滴大滴砸在病床上躺着的女孩子手上。
闻理倚在安遥坚持要求的病床上,苦恼地看她掉眼泪,将左手抽出,试着抹掉了她的泪水。
本周目室友的脸一片狼狈,抽噎着说对不起谢谢你你疼不疼。
“还好,医生说了没事,”病床上的少女细致地收拾陪护的少女,“下次不开心不要去那家酒吧了。”闻理的声线清而润,予人恍若夏日井水的怡人的凉与甜。
“你是不是有很多事要做啊肯定耽搁了对不对?”安遥愧疚地将红透了的头埋进室友的手心。
我怎么敢让你来救的,还让你被一酒瓶砸伤了右手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湿润洇湿闻理手心的纹路,安遥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异地劈腿的男朋友,还是这个混乱的夜晚哭泣,或许更近一点的原因,在为自己这么狼狈弄脏了闻理哭泣。
她闭上眼,眼前就是烟酒味横行的混乱舞厅,男人啐了口唾沫打碎啤酒瓶,顶着血红的眼睛砸伤闻理的一幕。
那样迷乱的灯光下,跃动的光影里什么都混乱,她被闻理扯得一趔趄,那点溢出的红色在她醉酒的视野里晕开,浸透布料后落在地上,极闷极清晰的声音。
她一下醒了酒。
听见另一声沉闷的响,看见闻理同样攥着破碎的酒瓶,男人跌跌撞撞退后几步,琥珀色酒液顺着他的侧脸滴落。
仿佛被这一酒瓶砸回了出笼的理智。
“我报警了,警察快来了。”少女的右手臂滴滴答答淌下血液,一缕血线顺着手指、自学生气的白衬衫袖口溢出,砸向地面,她的左手还虚握着半截啤酒瓶,踩着的秀气短靴方才还利落地蹬在男人身上。
劣质音响震耳欲聋的乐声中,他们极为短暂地对峙了一瞬。
“警察来了。”那一刻,男人极为感谢出声的好事群众,在与那双口罩上的冷然眼睛对视的过程中,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然死去。
何等可怖。
毛骨悚然的恐惧寸寸抚过他的脊骨,冒犯未知之物的惶恐紧紧攥住心肺。
硬生生将他粗暴拽出酒精影响,灵魂一瞬间揭了皮般血流如注。
何等可怖。
他竟也是骨髓沸腾一样的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