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有点奇怪》子之间

1、赌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但里面却挤着完全超出它容量的人。

　　不过五十平的屋子，密密麻麻地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都或坐或站着五六个人，对着牌桌或皱眉或激动。

　　张强被簇着进门的时候，先是被涌入鼻腔的烟味儿人味儿激地下意识皱眉，随后才注意到屋内为数不少的人。

　　靠近门口两张桌子上的人听到声音唰地回头，透过手指间不断升腾的烟雾，盯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让张强放松下来。

　　张强忐忑地侧头看向自己身旁：“刘哥，这就是你说的地方啊？”

　　被称作刘哥的男人看起来四十上下，穿着身不是很合体的西装，腕间的大手表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荧荧的黄光，不晃眼，却叫张强移不开视线。

　　“没错。”刘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嗓门向来很大，从不收敛，此刻却压低了声音，凑到了张强耳边：“能让你发大财！”

　　张强呼吸顿时就急促起来。

　　刘哥微眯着眼，拉着张强朝房间内走去，擦过贴在一起的人，衣服被磨得皱起，身上沾满了人味儿烟气，等张强再也闻不出什么味道之后，他被刘哥往刚腾出来的一个座位上一放：“你们带他玩玩儿，我今天还有事儿先走了啊！”

　　被放下的张强一坐下，刚才还略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面前熟悉的事物，手上充实的触感，都是浸刻在他骨血里，流入每一个细胞的熟悉存在。

　　娴熟地一招手，把面前的牌往中间一推，右手再覆盖着零散的牌一搓，熟悉的啪嗒声响起，就像是一个开关，桌上剩下的三人也在这声音的操控下瞬间伸出了手，覆上了桌面的牌。

　　*

　　结束一天的牌局，张强乐淘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衣服口袋里是鼓鼓囊囊的现金。

　　今天手气不错，不过几个小时就赢了一万元，这不比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来得轻松多了？这一个月下来不就几十万了？

　　微眯着眼，一夜未睡的身体猛一接触到外面的阳光还颇有些不适，又晃了晃头，张强加快脚步，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把钱甩在女人面前，叫她去买奶粉买衣服的画面。

　　*

　　又是一天清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换班的时间，店员看到外面熟悉的中年男子身影，只能发出沉重的感叹。

　　大家都是在这茫茫世界努力打拼的芸芸众生之一，披着黑影，踩着日出，赚着糊口的生活。

　　路边的张强扯着嘴角，双手一直按着外套口袋，里面的触感更加厚实，重重地往下坠，让他不得不手上使力扶着些。

　　今天换了张桌子，打得更大，赢得自然也就更多。

　　这次回去，看那女人还有什么好说！

　　男人挣钱，女人还唧唧歪歪什么狗屁！

　　*

　　入夜，街口的便利店店员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今天那人的脚步格外的重，透过茫茫黑夜，他仿佛都能看到那人眼底坚毅的神色，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要去做一件大事。

　　大事啊，真好。

　　店员又发出一声长叹，环顾四周，他是不是也该做出一些改变了呢。

　　张强熟门熟路地走进一栋居民楼，往下，走到深处，推开门，这段时间已经日渐熟悉的场景出现在他的面前。

　　门口两张桌子的人已经不会回头看他了，他熟练地挤过激动的围观者们，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好几张生面孔。等终于挤到自己那桌，张强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你今天来得有点晚啊。”

　　他一坐下，就有声音响了起来。

　　张强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毫不在意：“还不是家里那个臭娘们，天天闹着要离婚，我都赚这么多钱了，真是不识好歹！”

　　开口说话的人一头黄毛，看起来还十分年轻。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能听一耳朵八卦，当下就追问道：“嫂子为什么要离婚？”

　　“还不是我出来打牌的事！”说起这个张强就一肚子气，不过家里已经吵过了，再带出来在牌桌上吵更影响他的心情，简单一提便不再说。

　　桌上的人一听，瞬间就懂了，黄毛虽然还没结婚，但是这事儿听的也不少，兴致少了大半，不过还是尝试性地给了建议：“这个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不都是钱不够吗，等你带回去的钱再多点，嫂子肯定就不会有意见了。”

　　张强点点头，深以为然。

　　四个人在这里打了一圈又一圈，从前半夜到后半夜，黄毛最先撑不住，虽然很舍不得，但还是和大家道别走人了。

　　四个人的局走了一个，自然也就组不起来了，剩下两个便也收了手，和张强说了再见。张强本来也想走，但是一摸兜，空瘪瘪的，再一想到家里的鸡飞狗跳，顿时就歇了回家的心，在屋子里溜溜达达地看了起来。

　　这小小的屋内十几张桌子，也不全都玩的麻将，有一些他没玩过，但看起来十分刺激。桌上粉色票子就是最直观的证明，一沓沓地被摆上去，再推过来推过去，在人面前一摞摞垒起，直叫人血脉喷张。

　　“等你带回去的钱再多点，嫂子肯定就不会有意见了。“

　　黄毛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让张强的心蠢蠢欲动。

　　“那个，我可以加入吗？”

　　桌上的人顺着声音抬头一看，随后笑容一扬，分外和善：“当然可以。”

　　*

　　张强再次见到刘哥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但好像又没有那么吃惊。

　　过去几天的经历就像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就在这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逼仄的房顶，刺鼻的气味，尖锐的呼喊充斥着他的每分每秒，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现在欠我一百三十六万五千元。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儿上，零头给你抹掉，一百三十六万，你要怎么还？”

　　张强扑通一声跪下了，膝行两步，抱着刘哥的腿，挤出笑脸：“刘哥，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只是这两天手气不好，等过几天，过几天我手气好了，就能还上了！”

　　刘哥把自己的腿从张强手中挣出来，皮鞋底踩着张强的胸脯，把他推远了自己：“那你本金从哪里来呢？”

　　张强眼珠子一转，正要出声——

　　“我不会再借钱给你了。”刘哥语气淡淡，却打破了张强的妄想。

　　“不！刘哥！我只要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

　　“我借给你，你拿什么还？”

　　张强倏地陷入沉默，随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发亮：“我还有老婆！那娘们虽然不听话，但长得还可以！”

　　刘哥愣了一下，随后猛然笑出了声：“你这是把你老婆抵押给我们了？”

　　张强忙不迭点头：“对对！”

　　刘哥看着张强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坐在椅子上都笑弯了腰：“行，我最后借你十万做你今晚上的本金。你今天晚上如果赢了，那么我们的债务一笔勾销，多的部分你甚至还可以拿走，你要是输了，那你的妻子孩子，可就由不得你了。”

　　张强听到十万的时候，脸上就已经放起了光彩，刚才满脸恐慌的他消失不见，还没等刘哥把话说完，就精神地站了起来，好似已经还完了欠债，并且还赢了几十万装在包里等着回家。

　　刘哥见状没有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就有人从后面走出来带着张强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房间就是张强一直打牌的屋子，带他出来的人给了他个小包，里面刚好是十万。拿着这钱，张强意气风发地走到了自己早就看中的桌上。把钱一放，环视一圈，“加我一个！”

　　十万元很多，每一沓一字排开，桌子的一边都排不下。十万元又很少，在这张桌子上不过待了一个小时，张强面前就只剩最后一沓现金了。

　　不！怎么会这样！

　　把手按在钱上，手上的触感真实又虚幻，张强兴奋的大脑冷却下来，刚才跪在刘哥面前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如果他输完了这最后一万，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高额的债务，破碎的家庭，无止境的深渊！

　　强烈的后悔涌上来，压得张强快要呕吐，身边响起不断的催促声，要他拿出筹码，开始下一步。

　　愣愣地抬起头，桌边围着的一张张脸孔此刻就是夺命的恶魔，从缭绕的烟雾间，本该是眼耳口鼻的地方却变成了一个个黑洞，从里面伸出了一根根细长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朝张强攀来。

　　“啊！”

　　张强捂着脑袋猛地大叫一声，试图让这样的景象从自己眼前消失，但还没等他抬起头，就听到了不断响起的笑声。

　　“张强，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干嘛。”
　　“张强，你快来啊。”

　　那一只只黑色的触手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们浮在半空，朝着他的方向不断攀升，越来越近，而触手的深处，是一团看不清的黑影。

　　强烈的恐惧缠上张强的心，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这些触手拖走，被吞尽血肉，拆皮脱骨，只剩下一滩滩烂肉，被扔在地上，踩进泥里。

　　不要！谁来救救我！

　　“那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呢？”

　　一道空洞的声音突然响起。

　　张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回答得又快又急：“我的一切！什么都可以！”

　　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随后张强早就被烟味堵得严严实实的鼻腔猛然闻到了一股火焰燃烧的味道，那些马上就要伸到他身上的触手好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就诡异地扭曲起来，随后猛地回缩。

　　眨眼之间，刚才那铺天盖地要将张强吞没的黑暗就不见了踪影，面前又是那一张方正的桌子，旁边围着一圈的人。

　　“张强，你还愣着干什么？就等你了。”

　　愣愣地下了注，张强面前已经彻底没有了现金，但是此刻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慌与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上不断滚动的骰子，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他会赢。

　　之后的一个小时，张强把把都赢，原本热闹的房间早就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安静的站在张强的身边看着他面前不断增多的现金。

　　这些目光有震惊，有质疑，他们盯着张强的每一个动作，试图从中看出蛛丝马迹。

　　又一个小时过后，张强重又站在那熟悉的房间，面对着刘哥的上下打量，张强害怕地瑟缩起身体。

　　良久的沉默之后，刘哥冷笑一声，抽出借条扔给了张强。

　　张强忙不迭地拾起一地的借条，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当然可以。”

　　走出这地下房间的路程并不长，但却是张强走得最漫长的一次。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粘在他的身上，好似要透过他的衣服，看到他的皮肤，血肉，细胞。

　　忍着强烈的战栗，张强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也关上了那个昏暗可怖的世界。

　　怀揣着剩下的十万元，张强走上了街道。被风一吹，沉闷了数天的脑子好像也清醒了些许，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一浮现，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远处栋栋房屋的遮掩下，日出已经泛起了些微的红，点亮了夜空，也一扫张强内心的阴霾。

　　他在原地站了数秒，随后搂紧外套，就朝外小跑出去。

　　这一段路并不长，很快熟悉的便利店出现在他眼前，熟悉的十字路口也近在咫尺，初升的太阳也终于爬到了屋顶上面，在张强眼里留下一个橘黄的亮点。

　　便利店员收拾好东西，抬头习惯性地往外面一看，就见到了高高扬起的熟悉身影，挥挥洒洒落下的粉色纸币，紧接着是一道猛烈的碰撞声。

　　还没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店员就已经下意识迈开脚步，跑出了便利店的门，跑到了路边。

　　“警察你好，我要报案。朝阳路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

　　路口已经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削单薄的背影。长长的头发被一缕红绳扎起，柔顺地顺着这个人的背部垂落下来，落到腰部的位置。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店员后微微带笑：“我有事要先离开，你可以在这里等警察过来吗？”

　　店员下意识点头，等眼中再也没有那道陌生的身影之后，才发现鼻尖残留着些许好似火焰燃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