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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从前的故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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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开门!柳老师昏倒了!”
詹臣背着柳老师,气喘吁吁、艰难地敲门,他好不容易才把柳老师从方便医院背回私塾,即将力竭。
“快!快!快!”
从大屋里出来一男一女,那女子就是刚才给詹臣指路的、柳老师的好朋友。
詹臣将柳老师背进去,女子随即立刻拉上趟栊,关紧大门。
在最后一刻,詹臣双腿打颤,直接跪在地上,但他还是用双手撑住上身,不让柳老师从他背上滑下来。
“辛苦你了!”那男人将柳老师打横抱起,抱进卧室,柳老师的好友跟着进去照顾。
詹臣缓缓坐在地上,伸直腿,想歇一会儿。
有八、九个人默默从饭厅移步前厅,分列两旁,有男人,有女人,都是年轻的脸庞。
他们之中,有人小声抽泣,有人身上有伤,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红着眼睛面露不甘。
“俊元?志山?”
詹臣认出其中几个是劳动学院的学生。
“士霆!”
潘俊元冲过去抱住他,咬牙哭泣。
“我们失败了!”
尤志山红着眼睛拍了拍两人肩膀。
詹臣愣了一会儿,“……仲懈先生呢?”
“仲懈先生八月去了汉口开会,之后去了江苏,并不在广州。”
詹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士霆,我们能请你帮个忙吗?”尤志山说。
詹臣点头。
“我们的同学被冲散了,有些可能甚至已经……你在学院见过大多数人,能不能请你去方便医院辨认他们的尸体,回来告诉我们名字,我们去告知他们的亲属……”
詹臣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他回到贫民窟一般的住处,盯着发灰的蚊帐顶,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前往伍家的洋房别墅,先是给伍见英汇报柳老师的情况,然后说:
“少爷,我能不能请几天假,我有个同乡被误伤,已经走了,他在广州举目无亲,我想去替他料理后事……”
伍见英吸了一口烟,同意了。
“你先去弄你的事,见怡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复课,你处理完你的事再回来,有事我会喊阿裕。”
詹臣再次来到方便医院,今天人明显少了,警察和记者都不在。
他站在医院大厅,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昨天那个女护士又冒了出来。
“你是来认领尸体的吗?你家小姐醒了吗?认领尸体要到后面登记,从后门出去。”
这里面夹杂着层层“误会”,他不好详细解释什么,避重就轻回答说:
“醒了……你们这里还招不招志愿者?我力气大,可以在这里帮忙几天,我也想为死者出份力。”
护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特别是他的眼睛,以为他是乔装的革命党人。
“可以,你跟我来。”
她将他带到办公室,从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绣着“广州城西方便医院救护队”字样的袖章递给他,再抽出一本很厚的记事本对他说:
“需要登记一下,填写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紧急联系人及联系人住址……”
詹臣拿起笔,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性别、年龄。
“我识字不多,只会写这几个……”
女护士狐疑地看着他,摊开他手掌,上面有厚厚的手茧,黝黑,粗糙,还有龟裂的细小伤口。
“你不是读书人?”
“什么?”
“没什么,你来说,我来写,紧急联系人是谁?”
“谷裕。”
“他和你什么关系?”
“同村兄弟……”
登记完后,女护士带他去殓房,边走边说:“我叫蒲新凤。你先去殓房报道,听他们怎么安排,该值守值守,该外勤外勤……”
殓房门廊下,昨天那个“浪人”还在,穿着一样的衣服,披头散发,坐在地上靠墙假寐。
“这里怎么会有日本人?”詹臣小声问。
谁曾想那个“浪人”瞬间睁开眼睛,目露精光,盯着他们。
蒲新凤脚步一顿,“他是附近丐帮的头目,小心说话,当心他找你麻烦。
我们医院来者不拒,他们又总喜欢打架,打死打伤都往我们医院送,久而久之就半‘驻扎’在我们这里了,平日你别管他就是,要是他找你麻烦,你来找我。”
詹臣点点头。
后来,他在方便医院的殓房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待了十多天,有姓名者被家属认领,无姓名者统一葬于黄花岗,他前前后后帮助掩埋队收葬了1600多具尸首。
他骗得了伍见英,骗不了同在一屋檐下的谷裕。
“你怎么回事?伍少爷那边的工作不要了?你……加入了革命党吗?”
谷裕十分忧心。
“没有,我只是受人所托,他们是学院的助教和同学,我去旁听的时候,他们教过我识字,也算认识一场。”
他何德何能,既没学识,也没那个胆识。
“我就说当初你不该去参加那个学院,你的脑子都被污染了,总是异想天开!我们管好自己就行!”
“我又不干什么,也没参与他们的活动,我只是……帮忙收尸。同是中国人,这点基本情谊还是应该有的,事情很快就忙完,我后天能回去。”
谷裕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詹臣再见柳老师,是1928年夏天的一个晴天下午。
柳老师爱人死后,她无心授课,关了私塾。
伍老爷出于安全考虑,没再让伍小姐出去上课,转而聘请家教上门授课,伍小姐从此更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未免伍小姐一个人孤单,伍老爷专门请管家伍炳昆的小女儿伍祝娴从乡下上来陪读。
伍管家比伍老爷大五岁,是伍老爷的同族远房兄弟,伍老爷对他自是相当信任。
伍小姐和伍祝娴既是同族亲戚,又是同龄人,相处得很好,因此更没什么理由去联系之前的老师。
那天下午,詹臣在外面替伍见英跑腿。
街上有犯人被警察押着游街示众,百姓们即想看又不敢看,更不敢与警察对视,纷纷避让两旁。
等警察走过,又窃窃私语,讨论着是什么类型的犯人,是土匪,还是□□。
有好“热闹”的地痞流氓不怕死,跟在警察后面,还有老妇老翁拿着空碗,只为接上一碗新鲜的热血做偏方药引。
詹臣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柳老师。
她变了,整个人瘦脱相,从前优雅顺贴的秀发变成短发,因为缺乏打理,脏污凌乱,脸上有污迹,有血渍,嘴唇干裂,两颊凹陷。
她戴着木枷脚镣,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面无表情流着眼泪,已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他嘴巴微张,一阵窒息,不自觉跟了上去。
警察押着他们走到菜市口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处决过无数人。
“你们还有什么遗言,给你们一分钟。”警察说。
“垃圾,走狗,败类,打倒国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警察一枪爆头。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警察枪毙完犯人就走了,尸体自有方便医院的人来收走,百姓看完热闹一哄而散,老妇老翁接完鲜血满意而归。
柳老师最终也化成了雨滴……
人群骤聚骤散,詹臣站在那里,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哀。
詹臣和谷裕在伍家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一日,伍见英正准备下楼,无意间瞥见谷裕和伍管家的女儿伍祝娴偷偷牵手。
虽然只是手背碰手背,擦身而过便分开,但那难舍难分的气氛,确确实实彰显着两人彼此相悦。
伍见英停下脚步,并没有戳穿他们。
停了几秒后,他假装在找谷裕,高喊:“阿裕!阿裕!人呢?备车!我要出去!”
开车的时候,谷裕毫无所察,伍见英却在后座暗中观察过他几次。虽然他不反对下人之间谈恋爱,但这件事确实让他留了个心眼。
他想起伍见怡,他单纯的妹妹风华正茂,又和伍祝娴走得很近,担心妹妹会受影响。
詹臣和谷裕是兄弟,詹臣经常送妹妹去上课,有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得不担心。
那时候伍小姐教詹臣认字,确实走得很近,有几次,伍见英看到伍见怡和詹臣私下相互交换纸张,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
那时他刚好有事急着要走,他们两人的神情肢体又好像坦坦荡荡,没有藏着掖着。
他虽然有些忧虑,但还不至于发作,兴许只是伍见怡使唤詹臣去送信罢了。
后来有一次,他撞见詹臣从楼上下来,一脸笑意,手上拿着折好的纸张还没来得及收好。
他出于好奇,将詹臣拦下。
“手上拿的什么,这么开心……”
伍见英像朋友般笑着从他手上拿过那些纸张,神情自然地打开,但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却发现上面只是写了一些商铺的招牌字号。
詹臣为人迟钝,虽被伍见英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抛之脑后,摸了摸脑袋,腼腆地说:
“小姐人好,给我写了些西关商铺的招牌字号,教我认字,有时候能替她去买东西,我不识字,挺不方便的。”
伍见英审视地看着他。
詹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敢看他,但神情的确坦荡,叫他挑不出错处。
“哦!这样很好啊,难得你这么上进,要是有不会的地方也可以问我,我教你啊。”
伍见英把纸重新折好,还给他。
“怎么好意思,少爷你那么忙,多耽误你时间!”
“没关系,我喜欢你上进,孺子可教,将来多认些字,可以多帮我一点忙。回去吧,明天再过来备车,我明早要出去。”
伍见英私下其实松一口气。
“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