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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枕水人家 ...

  •   周末的尾声,像一杯渐渐冷却的茶,余味悠长,却终究要见底。

      周日下午,暮云倦告别了絮絮叨叨往他包里塞各种吃食的外婆,踏上了返回江州的列车。

      窗外,属于他家乡小城的景致飞速后退。

      白墙黑瓦的民居、纵横交错的水巷、偶尔掠过视野的古老石桥,都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他靠着窗,戴着耳机,却没有播放音乐,只是安静地看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忆南枝发来的消息。

      忆南枝:上车了?

      很简单的三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吝啬。

      但暮云倦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发出这条消息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暮云倦:嗯,刚开动。

      暮云倦: 预计一小时后到江州站。

      暮云倦:【定位分享】

      忆南枝:嗯。

      啧,又是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但没过几秒,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忆南枝:糖藕,别忘了。

      暮云倦看着这句话,几乎能听到忆南枝用他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说出这几个字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得旁边座位的大妈侧目。

      从忆学霸手中打出来,很反常。

      他又闷头笑了会,赶紧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暮云倦:忘不了,外婆特意用保温盒装好了,在我背包最安全的位置供着呢。

      暮云倦:【图片:背包放在身旁空位上】

      忆南枝:好。

      对话似乎到此为止了。

      暮云倦看着那个沉默下去的头像,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果然啊,暗恋一个人是身在故乡,却活成永远的异乡客。

      列车飞驰,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开阔,田野、河流、远山,一一掠过。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和忆南枝分享此刻眼前的,以及留在他记忆里的,关于他家乡的种种。

      冲动来得如此自然,就像溪水流向低处。

      他点开忆南枝的头像,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打字,而是按下了语音通话的请求。

      几乎是在响铃的瞬间,通话就被接通了。

      速度快得让暮云倦都有些意外。

      “喂?”忆南枝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细微的杂音,比平时更显低沉。

      “学霸,”暮云倦吊儿郎当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在干嘛呢?”

      “看书。”忆南枝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哦,”暮云倦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我还在车上,有点无聊。窗外风景挺好的,想跟你分享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轻微的、书页合上的声音。

      窸窸窣窣。

      “嗯。”忆南枝应道。

      没有多余的话,但暮云倦知道,他在听。

      并且,还悄悄笑了。

      这个认知让暮云倦的心安稳地落回了实处。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着车窗,开始用一种缓慢的、带着点描述性的语调说起来。

      “我现在经过的这片,算是城郊了。能看到很大片的稻田,金黄金黄的,像铺了一地碎金子。有农人戴着草帽在田埂上走,旁边跟着条小土狗,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

      他的声音很放松,带着一种闲话家常的温柔,“小时候,我外婆家就在这种地方,我暑假常去。那时候不怕狗,还敢追在它们后面跑,摔了满身泥回去,总被外婆念叨。”

      他轻声笑了笑,继续道:“再往前一点,能看到运河的支流了。水是那种沉静的绿色,不像江州段那么浑。有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去,船娘不唱歌的时候,就只能听到欸乃的桨声,还有水波荡开的声音,哗啦——哗啦——,听着听着就能睡着。”

      他的描述并不华丽,却极其生动,带着画面感和声音,仿佛将电话那头的人,也带到了他此刻飞驰的列车旁,共享着同一片视野。

      忆南枝在那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有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证明他一直在听。

      虽是家乡人,却想借你的眼,看旧巷如何被春光重新裱装。

      “我老家那边,跟江州不太一样。”暮云倦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回忆的暖意,

      “江州是大家闺秀,端庄大气。我们那儿,更像小家碧玉,藏在深闺人未识。城里河道比马路还多,家家户户后门几乎都枕着水。清晨起来,能听到隔岸人家刷马桶的声音(虽然现在很少了),还有摇橹船叫卖菱角和嫩藕的吆喝声。”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下雨天走上去要格外小心。路两边的墙壁很高,爬满了薜荔或者常春藤,秋天的时候,叶子会变成很好看的红色或者黄色,从墙头垂下来,风一吹,像流动的锦缎。”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像在念一首散文化的诗。

      “我最喜欢我们那儿的一座小石桥,叫‘如意桥’,名字俗气,但样子很好看,是单孔的拱桥,桥洞圆圆的,像个月亮门。小时候总觉得,穿过那个桥洞,就能到达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桥边有棵老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夏天枝叶能遮住半条河面。树下总有几个老人在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我读小学的时候,有次放学在桥边玩,不小心把书包掉河里了。里面刚发下来的、考了六十分的数学卷子飘了出来,我急得差点哭出来。结果撑船路过的一个伯伯,用带钩子的竹篙帮我把书包捞了上来,还笑着跟我说:‘小伢儿,分数掉水里,下次就考满分喽!’”

      忆南枝在那头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暮云倦捕捉到了,他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暖暖的。

      “后来呢?”忆南枝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暮云倦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他居然会主动问?

      稀奇。

      “后来啊,”暮云倦笑道,“下次数学还是没考满分,不过倒是再也没把书包掉河里过。”

      电话那头又安静下来,但那种倾听的姿态并未改变。

      暮云倦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思绪也飘得更远。

      “秋天的傍晚,是我们那儿最好看的时候。”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像是怕惊扰了某种美好的意境,“太阳西斜,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又倒映在水里,整条河都像是烧了起来。炊烟从白墙黑瓦的屋顶上袅袅升起,是那种带着松木香气的味道,混着家家户户烧菜的香味。你会听到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用我们那儿的方言,软软的,糯糯的,隔着水传过来,听不真切,但觉得特别安心。”

      “等到天完全黑透,又是另一番光景。如果没有月亮,河面就是墨黑的一片,只有岸边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水里,被波纹揉碎,变成流动的光带。偶尔有晚归的船,船头挂着一盏马灯(现在很少见了,多是电灯),昏黄的光晕在水面上晃啊晃,像一只疲倦的萤火虫。那时候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水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机的声响。”

      他停了下来,似乎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景象里。

      电话那头,忆南枝的呼吸声依旧平稳,但暮云倦却仿佛能感觉到,他也在随着自己的话语,想象着那座枕水小城的晨昏日夜。

      或许,还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听起来,”良久,忆南枝才开口,声音在电流里显得有些模糊,却格外清晰地道,“很安静。”

      “是啊,”暮云倦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却并无忧愁,只有满满的眷恋,“很安静,生活节奏也慢。像一锅用文火慢慢熬的老汤,滋味都沉淀在日子里了。不像江州,虽然也好,但总觉得……太快了。人像被裹在洪流里,不由自主地往前赶。”

      他说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像个小老头在回忆往昔,也不知道忆南枝爱不爱听。

      忆南枝心里多是厌倦的吧,自己讲了那么多。

      他想。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他有些讪讪地问道。

      “没有。”忆南枝的回答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很好听。”

      很好听。

      三个字,像三颗温润的雨花石,轻轻投落在暮云倦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脸颊和耳根。

      这人……真是。

      他庆幸这是在打电话,对方看不到他此刻的模样。

      “是、是吗?”他有些结巴地回应。

      “嗯。”忆南枝的回应依旧简短,却带着一种肯定的力量。

      气氛似乎又微妙地沉默下来,但这一次,沉默里不再有试探和不确定,而是流淌着一种共享了某种美好之后的、心照不宣的宁静。

      列车广播响起,提示前方即将到达江州站。

      暮云倦有些遗憾地看着窗外逐渐增多、变得现代化的建筑,知道这场关于家乡的“散文朗诵”不得不结束了。

      “快到站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嗯。”忆南枝应道,“路上小心。”

      “好。”暮云倦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等着我的糖藕!”

      “……好。”

      通话挂断了。

      暮云倦摘下耳机,窗外已是江州熟悉的高楼大厦。

      车厢里嘈杂起来,人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但他心里,却还停留在那座安静的、枕水的小城里,停留在电话那端,那人平稳的呼吸声和那句轻轻的“很好听”之中。

      他拿出手机,看着和忆南枝的通话记录,时长三十七分钟。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他在听。

      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但多多少少是会给点面子的吧?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就像……你把内心最柔软、最珍贵的一块风景,小心翼翼地展现在对方面前。

      而对方不仅没有不耐烦,反而用一种沉默而专注的姿态,全盘接收,并且告诉你,“很好听”。

      这比任何直白的赞美,都更让人心动。

      怪不得人家追求者多呢。

      暮云倦背起背包,随着人流走下列车。

      江州秋日下午的阳光迎面扑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和活力。

      他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背包里那个装着糖藕的保温盒,嘴角扬起一个明朗的弧度。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他想快点回到学校,快点……见到那个人。

      想把外婆做的、带着家乡甜味的糖藕,亲自交到他手上。

      然后,或许,可以找个机会,真地带他回一次自己的家乡。

      带他走走那些青石板路,坐坐那乌篷船,看看如意桥和老槐树,在飘着炊香的傍晚,听隔岸软糯的呼唤。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种子落入了肥沃的土壤,迅速生根发芽。

      而此刻,在江州大学的宿舍里,忆南枝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那本合上的专业书,却并没有立刻翻开。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似乎有些出神。

      暮云倦描述的那些景象——金黄的稻田、沉静的绿水、圆拱的石桥、傍晚的炊烟、墨黑夜色里的流灯……像一幅幅淡雅的水墨画,在他冷静理性的脑海里,缓缓铺陈开来。

      那是一个与他熟悉的、充斥着公式、数据和城市噪音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安静,缓慢,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而那个用温柔嗓音描绘这一切的人,仿佛也带着那座小城特有的、宁静而温暖的气息,透过电波,悄然浸润了他周围的空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握紧手机时的微热。

      “很好听。”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极轻极轻地,几乎无人察觉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却真实地抵达了眼底。

      枕水人家的风景,与电话两端的静默倾听。

      在这个秋日的下午,构成了一篇独一无二的、名为“分享”的散文。

      而散文的下一页,正等待着他们,共同去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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