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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揭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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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豫好想问问他,你是神仙下凡吗。
这段山路没有树荫遮蔽着月光,云雾也似乎散去了些,幽幽微弱的亮点像传说里的精灵一样绕着他转。
山间的凉意被手上传来的温度代替。
“不黑了。”裴几轻搭上白豫的肩膀,推他继续往山上走,呵了口气,“后面的路都不会再黑了。”
这条路白豫一个人走了好多好多遍,闭着眼睛都认得方向,这次却感觉陌生而奇妙。
“到了。”那一亩三分地又杂草丛生了,白豫意外地发现那堆杂草之中放着一只花篮──没有刺鼻的香气,花瓣大都凋零。
“谁来过了?”裴几也注意到了那只花篮,“你不是从不带花的么。”
白豫想了想,猜测道:“宋知远。”
一听到这个名字,裴几便无比不屑地嗤笑一声,蹲下端详了一阵,评价道:“品味可真烂。”说罢便上手去拔那些坟头草,利索地收拾干净后又顺手把那一篮枯萎的花也丢在了一旁,美其名曰“枯都枯了,留着煞风景”。
白豫笑笑,自然清楚他的小心思。他上前用指腹蹭了蹭碑上的刻字,兴许是前几天下了雨,倒是没留什么灰尘。
有好多话想跟陈泰安说。
想告诉他当年荒谬的事实,想向他倾诉这么多年的隐忍终于走到了尽头,还想给他介绍这个生的好看聪明伶俐正直勇敢的人。
他喜欢的人。
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也只化作了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裴几则四下打量着,绕到了墓碑后面,心里默默数了数扎在土里的空酒瓶,随后便一直待在黑暗之中,看那被月光独照的人垂着眼出神。这目光比月色更为柔和,却更为饱满炽热。
光说数字尚还不觉,这些排列整齐的瓶子却把它具象化了。
那是扎扎实实的十年。
“骨灰扬在天地之间,便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脱口而出。
白豫闻言抬眸看他,裴几只觉得那双眸里倒映出来的光就连他也被照亮了。
“他一定都看见了。”而且肯定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白豫又垂了眼,弯了弯唇,心中却有些不可名状的难过。
没过多久,远处的天就微微亮了起来。
“良辰吉时,”裴几笑道,“快起来跟我拜堂。”
白豫认真地看着他逆光的轮廓:“拜了堂,便再不能分开了。”
“自然。”裴几伸手,十指相扣。
两人朝着墓碑拜了三拜。白豫心里那种潮湿空落落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急促地呼吸,显得有些激动。
“怎么了?”
“他来过。”
“谁?”
“他。”
裴几摸了摸鼻子,得意地笑道:“想必他老人家是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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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块看完日出才下山。此番仿佛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全都留在了山上,前所未有的轻松。
陶旭在山脚站岗,手里抱着一个大空瓶子蹲在地上数蚂蚁,听见动静飞快站起身冲他们挥了挥手。
裴几问道:“不是说去找程小吗?”
陶旭瘪了瘪嘴:“小老板已经在念书了,没空理我。”
“真努力。”裴几呵呵笑了两声,冲白豫一偏头,“走呗?”
“走呗。”
“好哎!”陶旭乐了。
宋知远家在洛京中心,跟后溪隔了很多条街。他们到时,正好有个书童背着背篓要出门。
那书童微愣,随后快速打量了他们一番,便躬了躬身道:“几位公子可是找我家先生?”
白豫点头:“劳烦知会一声。”
“没事儿,我直接带你们进去吧!”书童把门开得大了些,突然注意到陶旭,手往他面前一横,“是你!?”
陶旭犹豫地拿指头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你认识我?”
“啊,昨天晚上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可不是你么!”
白豫闻言,回头道:“他与你家先生熟识的。”
“噢噢!”书童略带怀疑地瞅他一眼,关好门,又跑了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带路。
裴几悄悄碰了下白豫的肩道:“白老板怎么撒谎都不眨眼的?”
白豫斜了他一眼:“眨了啊。”
“……噗哈哈哈哈哈!”裴几乐得不行,便被那书童一个眼神警告了。
“这位公子,书院之中可千万保持安静!”
“哦。”裴几心情颇好,收敛了些,观察起这大宅院子。
好大。一介书生如此有钱。
“到了。”书童示意他们在门外稍作等候,他自己轻敲了敲门进去了。
“白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知远喜形于色地迎了出来,丝毫没有在“书院之中千万保持安静”的模样,也不知这规矩是谁定下的。他看见白豫身后臭着脸的裴几,也同他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裴公子。”
裴几见状,不礼尚往来倒显得他小气,于是不情不愿地冲他抱了抱拳。
白豫笑了笑:“宋兄,别来无恙啊。”
跟在宋知远身后出来的还有很久没见的程小。
“豫哥……”见了人,程小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终于相信前段时间他假死的传言是真的。
白豫摸了摸他脑袋,笑道:“是不是长高了?”
程小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知远拍了拍程小的肩膀,对白豫道:“白兄,我有话同你讲。”
裴几冲程小吹了声口哨,上手揽着人走到一旁树下。看似亲昵,实则居高临下地钳制住他,隐隐有威胁的意味。他开门见山道:
“小子,你对他不清白吧?”
程小微怔,又迅速恢复了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冲他嚷道,“放开我,我要去找豫哥。”
“你豫哥忙着呢。”裴几不吃这一套,脸色瞬间阴冷了下来,“你也别装了,偷藏他的画像......他不知道吧?”
他松了手,程小却呼吸停滞,不敢动了。
见他这副模样,裴几心中了然,冷笑道:“给你两条路。”
“要么,把你那些心思给我收得干干净净了继续乖乖待在他身边,做不到就滚。”裴几看了眼白豫的方向,却发现对方也正往这边看,于是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却仍旧冷得如历腊月寒天,“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永远见不到他。”
程小也不装了,咬咬牙道:“明明我认识他比你……”
“更早?更久?”裴几呵呵笑了声,笑他天真可怜,“你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洛京吧,你敢不敢猜我与他是在哪儿相识的?你那会儿毛都没长齐吧。”
这话就像是晴天霹雳,除了洛京,白豫便只在燕州生活过了。程小抿着唇不说话。
“呵。”裴几抱起了手臂挑衅地看他,“懂什么叫刎颈之交么。”白豫刎不刎颈不知道,牛皮先吹出去再说。
程小也瞪大了眼睛与他久久对峙,渐渐红了眼眶。
裴几一下子就慌了:“不是,你一大老爷们儿能别动不动就哭么。”他赶紧闪身一挡,挡住白豫在的方向,嘀咕道,“等会儿白豫要说我欺负你。”
程小垂了脑袋。
他输得太彻底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跻身进这场比赛。
“我刚被豫哥和陈爷爷收养的时候,豫哥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自嘲地笑了声,“原来那个问题问的是你。”
裴几愣了愣,突然觉得喉间干燥:“什么问题?”
──
白豫举着灯拉开程小的房门,发现房间里的灯也没熄,便探头进去,见他正睁着好奇又有些惊恐的大眼睛,便问道:“睡不着吗?”
程小赶紧坐起身,不敢说话,只是摇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件不太合身的衣服。
白豫把门带上,又搁了灯,随后跳到他床上麻利地钻进被窝,支着脑袋叹了口气:“跟我聊聊天吧,我也睡不着。”
程小舔了舔嘴唇,眼中透出几分期待,似是知道他有心事。
“你们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程小很意外他会过问及他的过去,便忍不住看向白豫微皱的眉,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好心收留他的哥哥是菩萨下凡。
程小怯怯地一五一十告知,偷盗抢劫,无孔不钻──当然也隐去了一些自己被打得差点见阎王的血腥情节。
白豫听完没什么反应,又问:“那你有交朋友吗?”
他点了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
“我看也是。”白豫自言自语道,“你那些朋友,不如不来往。”
沉默了一会儿,他略显烦躁地“啧”了一声,程小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我问你,如果你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什么……事情?”
白豫话到嘴边,纠结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开口:“大概就是食言了、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
程小很重视这个似乎能代表他立场的问题,深思熟虑了一番,才慎重地作答,洋洋洒洒又怯怯懦懦地讲了许多中肯的标准答案。
中肯,但并不全都中听。
白豫听完眼里的光都灭了。
他长长地哀嚎了一声,便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阿宝,小小,很晚了,明天再玩。”陈泰安在门外敲了敲。白豫钻出被窝灭了灯又缩了回去,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直到身旁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程小才后知后觉这个“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并且他对这个答案,显然很不满意。
他更后知后觉的是,那个人就是几个月前突然举止轻佻地闯进他们的生活里、让他的豫哥一次又一次变得陌生的讨厌鬼。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只有在这个人面前,白豫大多时候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