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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光 ...

  •   门在身后合上,咖啡馆的铃铛轻轻一响。傍晚的风像从玻璃杯里倒出来,带一点凉味。

      闻絮没问“回去吗”,也没问“要不要吃饭”。她把手机塞进口袋,抬眼看了我一秒,那一秒像是确认我确实在她的范围里,然后说:“走吧。”

      我跟在她右后侧半步的位置。她走路不快,肩背挺直,长发在外套领口上轻轻摩擦。我们穿过小巷,电线在天空画了几条线,路面有新落的梧桐叶。她不说话,我也不问。沉默是她给的钓线,我咬着线头,顺从地被牵着。

      路口红灯。她立定,侧过身看了我一下,伸手把我的帽檐往下一压,指腹抵住我眉骨,声音很轻:“别看别处。”

      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很小。像是对一个规则做了确认。

      绿灯亮时,她先迈出一步。风从她的衣摆穿过去,我看着那块布料起落,忍不住把步伐对齐。

      “去哪?”我终于还是问。

      她像是笑了一下,但没笑出声:“你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

      “因为是我选的。”

      答案简短得近乎傲慢,却像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对这种语气没有抵抗力。她说“是我选的”,就是把我的喜好按进她的手里,顺带告诉我:你可以省掉思考这一步,跟着就好。

      走到有轨电车站,晚班的人不多。车来了,她先上车,站在门边,没有坐。窗外城市慢慢后退,车厢噪声被柔和得像一首旧歌。我站在她左边,和她保持着一只手伸出去刚好摸不到的距离。

      她突然开口:“手给我。”

      我愣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她没握,只把我的手腕托起,在我腕内侧停了半秒,像是确认心跳,然后松开:“好。”

      “……好什么?”

      “活着。”她很自然地找了个理由,像在汇报天气。

      我的耳朵有点热。我把手缩回去,想找点什么说,又不想显得笨。电车拐弯时晃了一下,她没有抓扶手,身体微微偏来,我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她视线垂下,看向我手背,嘴角弯起一毫米的弧度:“反应不错。”

      她这个“不错”不是夸奖,是进一步拉线。她给你一颗糖,就会顺手把线再绕一圈,让你以后会为了“不错”这两个字,自动去配合。

      电车停在江滩的站。我们下车。长堤那边的天还亮着,云低低地压着,江面吹来的风把人吹得清醒。行人稀少,跑步的人从我们身边掠过。

      “闭眼。”她说。

      我没问为什么。闭上后,光从眼皮上透进来,橘子色的。她像检查门锁那样简单地确认了一次:“真的闭了?”

      “嗯。”

      我能感到她靠近。她的指尖从我的太阳穴滑到耳后,发丝被她捻起,再放下。风里我闻见她常用的那支木香调香水,淡得要贴近才知道。她在我耳后按了一下:“在这儿。”

      我还没反应,她把什么东西轻轻搭在我颈上,是一条窄丝带,冰凉。她没有系紧,只打了个极松的结,像装饰,又像界线。

      “这是?”我忍不住问。

      “标记。”她说,“提醒你现在跟着我。”

      我喉咙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丝带的存在感并不强,可它在,我就会不停意识到它在。她给的东西从来不沉,却让人很难忽略。

      “睁眼吧。”

      我睁开。暮色更深了,堤岸灯一盏盏亮起来。闻絮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我:“来。”

      我过去,和她一道沿着江边走。她不急着讲话,像养鱼一样等我自己开口。我实在憋不住:“你今天叫我出来,是临时起意吗?”

      “不是。”

      “那你怎么想的?”

      “想看你来不来。”

      她说话总是这样,留出八分的空白,让人自己把剩下两分补上。我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笑得太快。她已经把下一句抛过来:“我说‘来找我’,你马上就到了。很好。”

      “你是夸我吗?”我问。

      “是观察。”她看向江面,“下次我可能只说‘出来’,再看你多久到。”

      我止不住被她这句“下次”勾住。她不需要承诺,她只需要给一个类似实验的暗示,就足以让我把日历翻到未来。

      前面有一个旧码头。栏杆上贴着“注意台阶湿滑”。她走下去,我跟着。水拍在石阶边,声音断断续续。她站在最靠近水的一段,双手撑着栏杆,侧脸在灯光里被切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侧头看我:“把手机给我。”

      我递过去。她把我的手机和她自己的一起塞进外套口袋里,轻轻拍了拍:“现在你空着,可以专心听我讲话。”

      我没反对。我意识到此刻的“空”不仅是口袋和手,也是脑子。没有了随时逃走的屏幕,我只能更完整地站在她面前。她这样收走我的手段,不伤人,也不留痕迹,但有效。

      “江祈。”她叫我的名字。

      “嗯?”

      “以后我叫你,你就来。除非你在发烧或者机场安检里。”她顿了顿,“明白吗?”

      我“嗯”了一声。她明白我明白,可她要的不是我的理解,她要的是我对这个规则的复述。

      她看着我,不说话。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得更清楚:“明白。你叫我,我就来。”

      她的眼神这才软了一点。她把我的帽檐又压了压,像盖章:“不错。”

      我们在码头边站了一会儿。风越来越硬。我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她看我:“冷?”

      “还好。”我逞强。

      她没拆穿。只是抬手,把围巾从包里拿出来,绕过我颈后。和那条窄丝带不同,这条围巾很暖,带着她身上的温度。她在我脖子后打结,动作慢,线头垂下,正好蹭在那条丝带上。两种触感叠在一起,我的肩膀不受控地往下一沉。

      “系紧点吧,”我说,“风大。”

      “我觉得现在刚好。”她退后一步看我,“你被风吹一点比较好看。”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偏头想躲,她伸手把我的下巴掰回来,力度不重,却非常明确:“别动。”

      我在那一秒里,明显地感到“听话”这件事有了重量。我照做,她满意似的松手:“乖。”

      这个字落下来,竟然没有让我觉得幼稚。它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我心里某一处看不见的锁孔里,卡哒一声。

      “走吧。”她说。

      我们从另一条台阶上去,穿过一片低矮的仓库区。拐角有家开在二层的小唱片店。她推门进去,风铃响。店里只有老板在擦盘。她对老板点点头,像熟客。又回头对我说:“随便看。”

      我站在爵士区乱翻。她不走近,只在两排货架之外看我,眼神像安静的水。被她这么看着,我挑了张太安全的碟。她说:“换一张。”

      “为什么?”

      “那张是你以为你会喜欢的。”她停顿一下,“不是你真正会喜欢的。”

      我被她这句刺了一下,又觉得她说得对。我把那张放回去,去另一格抽出一张封面很旧的。她远远点头:“这张。”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

      “因为你刚刚看它的眼神不一样。”她像是在报读数,“你在犹豫要不要拿,而不是装作随便拿。”

      我被她看穿,有一瞬间想装糊涂。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敷衍。于是我把唱片抱在怀里:“那就这张。”

      “去听。”她侧头示意试听位。

      我戴上店里的耳机,前奏一出来,我背后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她没过来,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拿起一本翻烂的乐评书,假装在看。我知道她在等我抬头。果然第一段副歌落下时,我忍不住看向她,她也在看我。我们隔着一架货架,目光撞上。她没有笑,只轻轻点了一下头。那一下像是无声的“可以”。

      我听完出来,把耳机放回去。她站起来,指指门口:“走。”

      “去哪?”

      “天台。”

      她像知道每一家店的后门。我们穿过走廊,沿窄楼梯上到三层。门没锁。风一下子灌进来,天台上晾着绳子和两个空花盆。城市的灯从楼群里一一冒出来。

      她走到边缘,手撑在栏杆上。我站在她身后一步,看她的肩线。她忽然回头,把我拉近,指尖搭在我后颈的丝带上,轻轻一拽:“还在。”

      “嗯。”

      “很好。”她松开,改去拉我的手。她的掌心很暖,指节干净。她把我的手抬高一些,让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接起来:“看。”

      我低头看。两个人的影子在灯下确实像牵住了。她满意地“嗯”了一声,又放下我的手。

      “江祈,”她说得很慢,“你以后如果不想来,可以说‘不来’。但如果你来了,就别半途走。”

      我愣了一下。她第一次给我一条出场权,又在同一句话里设了停留条件。自由和束缚被她揉成一个结。我想了想,点头:“好。”

      她看了我一眼,像在确认我的认真程度:“说一遍。”

      “我如果来了,就不半途走。”

      她这才收了目光,像收回一根满意的线。风在我们之间穿过去,她忽然抬手遮住我的眼睛:“闭眼。”

      我照做。她的掌心温度包住我的上眼睑,世界里只剩下她的气味和风声。她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轻轻点了四下,节奏是“二——一——二——一”,像在敲一段暗码。她问:“听见了吗?”

      “听见了。”

      “记住。”她移开手,“以后我不说话的时候,就这样叫你。”

      我睁眼。她站得很近,近到我能看到她睫毛的影子。她退了一步,像是把距离调回安全档:“好了,下去吧。”

      下楼前,她把那条窄丝带解下来,绕在指间转了转,又重新轻轻系回我颈上,比之前更松。她弯腰,用很低的声音说:“拿好,就当是……临时通行证。”

      “通行去哪?”

      “我这里。”她抬起眼,笑意到了眼尾,“下次检票。”

      我被她这句逗笑,又很快把笑收好。我们回到街上,夜色已经完全压下来。她把手机还给我。我看了看时间,忽然意识到我们从见面到现在,仿佛过了一场没有剧本的排练,每一个小指令都变成了把我往她那边送的轨道。

      在地铁口,她停住脚。灯光把她的侧脸切得很清晰。她说:“回去吧。”

      “你呢?”

      “我再走一会儿。”她看着我,“走之前,把今天最后一件事做了。”

      “什么?”

      她伸出手,食指轻轻点在我胸口:“把手机调成响铃。我下次叫你,你别漏接。”

      我愣了两秒,笑出声:“好。”

      她看我完成,后退半步,像把某个任务清单打了勾。她抬下巴:“走吧。”

      我走下台阶,回头。她没有看我,只在风里把头发理到耳后,像是在解一个并不重要的结。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囚光”这三个字什么意思——不是关住她,也不是关住我,是把那些零零碎碎、会从指缝里漏掉的光,暂时装进一个她允许的形状里。

      地铁开动,我摸到颈上的丝带。它轻、软、几乎没有重量,可我越摸,就越确定一件事——

      我已经学会在她的节奏里呼吸。下一次她说“来”,我会更快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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