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猫掉进酒缸子》审判醉猫

5、你懂楚德米尔还是我懂楚德米尔（1）

　　01 夜莺与鬼火

　　“请坐，尼基塔先生。要喝些什么，火水还是白兰地？”

　　执灯长尼基塔站在灯塔门口，没有第一时间落座，他先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灯塔内部的环境，深棕色的眼睛幅度微小地转动。
　　——塔外，他看过了，一派荒凉。出事后他有带领人手前来救灾，毫不夸张地说，岛屿被烧得面目全非，蓝火倒映在夜海中犹如小岛沉入苍焰的摇篮。到处是高温焚烧成块状和粉末的石头、熔断又重新在北国的低温中凝固的黑色金属、狂猎怪物那比铁炉子还坚硬的残骸，以及根本扑灭不了的蓝火。
　　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非公务情况下、有时间认真地观察这座饱受灾害的岛屿，灯塔看守员把它照顾得很好，像照顾一只饱受欺凌的小动物。当时执灯人们清理掉狂猎遗骸，挖坑掩埋战友们的尸体，竖起墓碑，刻上名字，铲掉太过支棱容易划伤腿脚的铁皮，尽管如此，尼基塔记得他们离开时岛上仍然满目疮痍。他们划船离去，岛和塔越来越小，那个子高挑的蓝发男人独自站在灯塔下，尼基塔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隔半个月，岛屿依然荒凉，但处处透着焕然一新的生气，仿佛有人试着重建这里的秩序和生活。每一处墓碑清扫得干干净净，坟边光秃秃的地块陆续长出蓝紫色的植被。建筑废墟有些被更妥善地拆掉了，有些则被小部分地修缮。原先炊事房的位置还剩一堵墙没塌，有人凭借它和旁边的残垣断柱拉起铁皮顶，临时做个遮风挡雨的清闲地，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挂上几盏幽亮的小灯，架起热炉子（根据残留的酒精气味判断，大约是用作煮酒），桌上铺着一大块牛皮粗布，散落着几本册子和钳子镊子之类的工具。以往酒馆的位置正正好地摆着一把面朝灯塔的椅子，连灾难之前贴广告用的告示木牌也被扶了起来——鬼知道为什么大火没有烧掉它。
　　有人在坟前放上莹莹亮的蓝白小花。尼基塔经过时，无端地想到，在这座仅有一人的岛上献花，是否也意味着献花人要在它们枯萎之际前来打扫，才能保持坟茔永远整洁，花束永远新鲜？

　　——塔内，保持着以前守塔人简朴得有些简陋的生活环境，几个制工粗糙的矮柜沿着墙壁排列，桌椅床榻一样朴素无华。此刻，那位自称新来的执灯士翻出两个酒杯，拧开了一瓶烈酒。
　　尼基塔收回目光：“和你一样就行，谢谢。”他在柜子边放下手中的东西：“我来给你送点物资，这是两星期份的食物和饮用水，还有几瓶酒。虽然这些东西能填饱肚子，但味道不怎么样，我更建议你回营地去跟大伙儿一起生活。”
　　饮用水——端着两个酒杯的菲林斯终于想起房间角落的水桶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尼基塔看他先是微微蹙眉，紧接着舒缓眉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他想不懂这句话能让他想明白什么。
　　菲林斯将酒杯递给他：“感谢您的关心，还劳烦您得来一趟。”
　　尼基塔摆摆手：“我应该做的，没什么好谢的。还有，不用对我用敬语啦。”他端起杯子大喝了一口，冰镇的火水兑上士兵常饮的黑麦啤酒，顿时觉得经过冻海的身体暖和起来。
　　绅士们亲切友好地交流起近期的状况，尼基塔以前辈的身份劝他回营地去，那里有热情的大伙儿和小酒馆，菲林斯微笑着推辞，表示自己不善言辞，与人不易交往，还是留在人少的地方为妙。
　　他看起来在岛上怡然自得，悠闲自在。
　　但岛上何止是人少？恐怕此处的鬼比人还多。一番劝说无果，两人终于在装模作样的拉扯中沉默了，尼基塔手掌摩挲着酒杯，思考如何开口。坐在对面的菲林斯反而轻松自在许多，他摇晃着酒杯，浅层酒精上飘荡着舔舐嘴角的火焰，语调自然带笑：“专门渡海过来一趟，应该不只是为了关爱岛上的同事？有问题想问的话，请尽管问吧。营地始终对我保留警惕对双方而言都并非好事，唯有解开你我之间的谜团才能让彼此安心。”
　　“……”尼基塔谨慎地开口，“营地的资料中没有名为‘克里洛·楚德米洛维奇·菲林斯’的执灯士登记在案，哪怕是刚向分部提出申请入队报告的人，也应该会有留底记录，而不是什么都没有。恕我直言，菲林斯先生，你更像是直接在岛上冒出来的。”
　　酒杯的蓝火映亮古币似的双眸：“嗯……这个形容倒也准确。”
　　“在狂猎爆发的那个晚上，帕哈岛的居民纷纷证明见到幽蓝色的火光蔓延了整座岛，这是挪德卡莱近百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上一次目睹蓝火的记录，还是传说中那位灯之妖精的蓝火。”尼基塔总算把憋了大半个月的心事闻出来，“结合这两个猜想……”
　　“尼基塔先生，”菲林斯没有直接回答，“你相信妖精还存在吗？”
　　妖精的记忆力好得可怕。他仍清晰地记得离开冰原来到至冬堡的一天，记得高耸的皇宫将白磷色的苍星紧拥如怀，众妖灵的王栖息在深处。克里洛在寒松和榭寄生下授勋，雪花点缀他的肩头。北国像个高大而温柔巨人。但那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久远得连妖精都觉得那像是传说的时代。
　　妖精克里洛揣摩着人类对妖精的态度，尼基塔沉吟片刻：“听说至冬堡和新基捷城还有很多妖精，但你想问的事情不是这个吧……在挪德卡莱这块边地，妖精的数量从来不多，在灯之妖精消失后更是再也没有他们的传闻。尽管如此，挪德卡莱人大多相信妖精的存在，我也一样。毕竟没有‘幽焰’楚德米尔，挪德卡莱在五百年前就沦为一片废土了。”
　　饮用火水的长发男人若有所思，吐露了那惊人的秘密。

　　执灯士有执灯士的传奇，灯有灯的传说，二者的发源并不来自同一团火焰。但夜莺的英雄于边境抗命，又于女皇御前立下歃血的盟约、铸炼灯火之前，多少想起了苍焰克里洛在荒原上游荡的光亮。
　　他的光亮是为谁呢？人类因他而在黑暗中看清、结识、拥抱，人类却未必窥见记得鬼火的真容，难道这也没关系？
　　灾厄袭来，夜莺南下，玄黑的铁甲如雷霆踏过冻土，执灯士早已明晰心中的答案。他怀揣着壮烈的死志、英雄主义的热血，和一点如同被流放的悲凉再临边地，却见冬都中传闻无声消逝的古老蓝火在海滩上燃烧，皇宫的新贵如游魂一般在边境飘荡。
　　燃烧，为安宁而燃烧。不为权贵、不为荣誉燃烧，为一千个活人、一千个死人的安宁而燃烧。无论贫贱富贵，众生都应该有权力要求得到安宁和平和，他为此在那冰原上做克里洛、在皇宫中做楚德米尔、又在这荒凉边境做灯之妖精。
　　楚德米尔啊楚德米尔。
　　沉睡几百年后夜莺的子嗣仍向已无人信奉的旧神和他曾统御的众王祈求，祈求众妖灵的火像父辈形容的蓝焰降临，将一切污秽的形骸从大地上灼烧殆尽。
　　为此处生存的活人，为此处长眠的死人，降临怜悯的火焰并带来他们应有的安宁吧。
　　夜莺的心血能催红冬日的玫瑰，人类的血与魂魄未必不能打动古老的精怪。克里洛久违地在心头感受到灼热的痛意，火焰如心脏鼓动，驱使着他强烈地想要做些什么，长生的经验告诉他，这是难得的“生”的意愿。

　　“不管怎么说，克里洛·楚德米洛维奇这个名字还是太容易引起怀疑了，”尼基塔与他分别时说，“说实话我当时都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但是它太过招摇，反而觉得不是真的。”
　　“所以现在叫我菲林斯就好，”妖精扬起笑，“最暗的地方往往在灯下，看来它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回见，尼基塔先生，欢迎随时来做客，但下一次就不用带物资了。”
　　“但人类需要。你不需要物资的话，总有人会起疑的，要是叶洛亚来灯塔找你发现岛上一滴淡水都没有怎么办。”
　　“也对。那么就不必带水了，我会尽快修好塔里的滤水器。”菲林斯耸耸肩，“带两个星期的用水量渡海也不容易。”
　　尼基塔答应了，登上停在岸边的小船。船头破开蓝紫色的海，洁白的浪花贴着船身涌动，尼基塔一手掌舵，一手摸着下巴，意犹未尽地咂巴波澜壮阔的传说故事。回程将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为何菲林斯会在他进门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