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井九猫

24、江畔的重逢

　　暮色渐沉，橘红色的夕阳将栖南山连绵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却即将消逝的金边。越野车沿着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缓缓驶入依山傍水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气息、湿润的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清香，与城市截然不同。
　　陆子昂预定的旅馆是镇上最好的一家，条件依然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办理入住时，他向柜台后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老板娘询问道：“请问，最近镇上或附近村里，有没有来一位姓江的年轻人？大概二十七八岁，个子很高，不太爱说话”
　　老板娘一边登记，一边努力回想，摇了摇头：“姓江的？没太留意。不过最近镇上确实来了些年轻人，说是搞什么乡村振兴的，在江对岸的村子里弄电脑，教娃娃们上网课。领头的是个姓李的姑娘，挺能干。”
　　线索虽然模糊，但“网课”、“电脑”这些关键词，瞬间点燃了林晚星眼中的光芒。这与江辰的能力方向吻合！
　　“江对岸的村子怎么走？”苏晓立刻追问。
　　“不远，顺着镇子西头那条路下去，走到江边，有个老渡口，坐船过去就是。”老板娘热情地指了方向。
　　没有丝毫停留，三人放下行李，立刻按照指引走向镇西。路越来越窄，两旁是些老旧的木屋和零星点亮的灯火。还未走到江边，浩荡的水声便已传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终于，一片开阔的江面展现在眼前。江水是浑厚的土黄色，在暮色中奔流不息，对岸的村庄掩映在墨绿色的山林中，灯火星星点点。一个简陋的木质渡口伸向江中，系着几条小木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然而，渡口边立着一块手写的木牌，字迹被风雨冲刷得有些模糊：「末班船已发，明日请早」。
　　希望，仿佛被这冰冷的江水瞬间隔断。
　　“怎么办？”苏晓看着茫茫江面，有些焦急。
　　陆子昂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冷静地分析：“水流湍急，夜间行船风险过高。我们明早第一班船过去。今晚可以先在镇上再打听一下具体信息。”
　　林晚星站在渡口边缘，望着对岸那片朦胧的灯火，江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江辰可能就在对岸某一盏灯火下，而她却被这滔滔江水阻拦。
　　她不甘心。目光沿着江岸逡巡，忽然落在不远处江边一片相对平缓的滩涂上。那里，似乎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忙碌，像是在固定什么设施。
　　“我去那边看看。”林晚星指着那个方向，不等苏晓和陆子昂回应，便沿着江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无法安然等待天明。
　　苏晓和陆子昂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越是靠近，滩涂上的景象越是清晰。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年轻人正在收拾器材，旁边立着几块展板，上面隐约可见“防溺水宣传”、“网络安全知识”等字样。活动似乎刚刚结束。
　　林晚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急切地在那些身影中搜寻。
　　没有他。
　　失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再次漫上心头。她停下脚步，喘着气，胸口因急促的行走和情绪波动而微微起伏。
　　就在这时，一个志愿者抬头看到了他们这几个生面孔，尤其是气质出众的陆子昂和苏晓，便热情地招呼道：“你们是来找人的吗？活动刚结束，大部分人都回对岸村里了。”
　　林晚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忙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江辰的？大概这么高，不太爱说话……”她用手比划着，描述着记忆中的样子。
　　那志愿者歪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江辰？你说的是不是‘小江老师’？他不跟我们住一起，平时话是挺少的，但人特别好，技术更没话说！我们这儿的网络和电脑都是他帮着弄的！”
　　小江老师！
　　这个称呼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林晚星眼前的迷雾！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哪里？”苏晓抢着问道，语气急切。
　　志愿者指了指上游方向：“他好像不住村里，自己在江上游那边找了个旧房子住，说是清净。刚才我看他收拾完东西，好像往上游那边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沿着江边这条小路一直往上游走，大概一二里地，能看到一个小山坡，上面有间孤零零的木屋，应该就是那儿了。”
　　“谢谢！太谢谢你了！”林晚星连声道谢，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就沿着志愿者所指的、那条蜿蜒向上、隐没在暮色草木中的江边小路跑去。
　　“晚星！你慢点！路滑！”苏晓在她身后焦急地喊道，和陆子昂立刻追了上去。
　　小路崎岖不平，布满碎石，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就是奔流不息的江水。林晚星什么都顾不上了，沈逾的指引、平板上那些泣血的文字、志愿者口中的“小江老师”……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她奔跑着，肺部因剧烈运动而火辣辣地疼，江风刮在脸上，带着水汽和凉意，她却只觉得浑身滚烫。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即将被山谷吞噬。江水轰鸣，掩盖了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
　　就在小路一个转弯处，前方不远，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外套，身形比记忆中更显单薄，正独自一人，沿着江边，沉默地向前走着。
　　他弯着腰，用长夹子细致地将石缝里的一个塑料瓶捡起，放入手中的垃圾袋里。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那背影孤独而专注，与奔流不息的江水、苍茫的远山融为一体，像一幅定格了的、充满忧伤意味的画卷。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光线昏暗，只是一个背影——林晚星也无比确信，那就是他！
　　是江辰！
　　那一刻，所有的思念、懊悔、心疼和跨越千山万水的追寻，都化作了喉咙间一声几乎无法抑制的哽咽。连日来的奔波、焦虑、恐惧……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江水，汹涌而出，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背影，嘶声喊出了压抑在心底千百遍的名字——
　　“江辰——！”
　　她的声音在江风和流水声中，显得那么尖锐，那么破碎，又那么不顾一切。
　　前方那个身影，像是被瞬间施了定身咒，猛地僵住！他提着袋子的手骤然收紧，脊椎骨绷得笔直，仿佛一根骤然拉紧的弦。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转过了身。
　　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林晚星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那种极致的震惊，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幻影。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江水的咆哮、风的呜咽，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手中那个装着零星垃圾的袋子，“啪”地一声，掉落在了石滩上。
　　林晚星看着他，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想说话，想道歉，想告诉他一切，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那样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然而，下一秒，江辰的反应却让她始料未及。
　　他没有向她走来，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旧人重逢的复杂情绪。在那极致的震惊之后，他眼中迅速闪过的是慌乱，是抗拒，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逃离的恐惧！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沿着江边小路，朝着上游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
　　他逃跑的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江辰！你别跑！”林晚星的心瞬间被撕裂，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脚下的碎石让她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管不顾，眼睛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苏晓和陆子昂也赶到了转弯处，正好看到江辰逃跑和林晚星拼命追赶的一幕。
　　“江辰！你个混蛋！你给我站住！”苏晓气得大喊，也跟着追了上去。
　　陆子昂眉头紧锁，脚步更快，但他保持着冷静，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地形和两人的情况。
　　“江辰！别跑了！你听我说！”林晚星哭着呼喊，体力在急速消耗，脚下一個不稳，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啊！”她发出一声痛呼，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手掌和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的石头上，火辣辣地疼。
　　这一下摔得极重，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冰冷的江边，泪水混合着尘土，狼狈不堪。脚踝的剧痛让她无法再站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远，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将她彻底淹没。
　　“江辰！求你了！停下来！”林晚星趴在地上支起身子望着前方的江辰，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喊，肺部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情绪激动而火辣辣地疼。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擦破了皮，渗出血来。
　　然而，下一瞬间，她看到前方那个奔跑的背影，猛地停住了。
　　他的背影僵硬地定格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似乎在经历着极其激烈的内心挣扎。江水轰鸣，却盖不住他那边传来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他站在十几米开外，暮色将他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他终究，还是无法对她彻底的狼狈和痛苦，无动于衷。
　　林晚星咬紧牙关，不顾膝盖和手臂传来的剧痛，用双手支撑着，顽强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鲜血从她膝盖的伤口渗出，顺着小腿流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红痕。但她站起来了，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停滞的背影，充满了绝不放弃的执拗。
　　“江辰……”她的声音因为疼痛和喘息而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穿透江风，传到他耳中，“这一次……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追上去！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离开！”
　　她拖着受伤的腿，忍着剧痛，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也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江辰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看着她一身的狼狈——凌乱的头发，沾满泥沙和血迹的双腿，摔破的膝盖和手肘，还有那双盈满了泪水、却燃烧着仿佛能焚尽一切障碍的火焰的眼睛。
　　他脸上的恐慌和逃避，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承载的心痛和无奈所取代。他看着她如此顽强、如此不顾一切地走向他，那道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冰冷的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再也……无法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