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酸甜石榴汁

71、第 71 章

　　咨询室那扇厚重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一室的专业疏导与剥开伤口的痛楚暂时隔绝。走廊里光线柔和，寂静无声。谢言站在那里，仿佛从一个深海潜游中缓慢上浮，耳畔还残留着李医生温和却犀利的话语，胸腔里则塞满了翻腾过后、尚未沉淀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释然。

　　几乎在他停步的下一秒，等候区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弹了起来。宋翊几步就跨到了他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总是盛满炽热阳光的眼睛，急切地、小心翼翼地，在谢言脸上逡巡，像是要透过那层惯常的平静，读取咨询带来的每一分细微变化。

　　“言言？”宋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自觉的紧绷，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怎么样？是不是很累？”

　　谢言抬眸，对上宋翊的目光。那里面纯粹的担忧，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熨帖在他冰冷滞重的心口，却又带来一丝尖锐的酸疼——为自己无法全然回报这份毫无保留的关怀，也为心底那沉重得无法言说的秘密。李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他对你的接纳度，或许比你想象的要高……” 可越是感受到这接纳的炽热，那深植于恐惧和内疚中的“不配得”感，便越是蜷缩得更紧。

　　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将那股想要倾吐的、带着血腥味的冲动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现在不行，不能是现在。他不能让那些黑色的潮水，沾染宋翊好不容易重新明亮起来的世界。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耗尽了力气。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未预料到的举动——主动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握住了宋翊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

　　“还好。”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勾出一丝极淡的、安抚的弧度，“有点累，但……有些帮助。”

　　掌心传来的触感干燥而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宋翊几乎是立刻反手握紧了他，力道很大，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将他所有的力量与支持都灌注过去。

　　“有帮助就好！”宋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语气变得轻快，却仍带着浓浓的疼惜，“累了我们就回家，马上回！什么都不用想，好好休息。”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变成十指相扣，牵引着谢言往电梯方向走，步伐刻意放得很慢，迁就着他的疲惫。

　　电梯平稳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宋翊没再追问咨询细节，只是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谢言的手背，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他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直到坐进回家的出租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在引擎低沉的白噪音里，宋翊才又转过头，声音放得格外柔和：“言言，晚上想吃什么？什么都行，你点，我保证做出来！或者……我们叫点清淡的外卖？你别操心，只管说。”

　　谢言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闻言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其实毫无食欲，甚至想到食物，胃部还会隐隐泛起熟悉的抵触。但宋翊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和笨拙的积极，像羽毛般拂过他心头的滞重。

　　“你做的，”他依旧闭着眼，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车声淹没，“都好。”

　　宋翊却像是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指令，立刻振奋起来：“那……煮点山药排骨粥怎么样？很养胃的，我再炒个不放油的青菜心！保证清淡又好消化！”他盘算着，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干劲。

　　谢言没再回应，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将自己更深地陷入座椅的柔软里，也更深地沉入这份被妥帖安排、无需思考的安全感中。宋翊见状，便也安静下来，只是握着的手一直没松，像一条无声的、温暖的纽带。

　　回到家，熟悉的安宁气息包裹上来。宋翊几乎是半强迫地让谢言去卧室躺下休息，自己则钻进厨房，开始了叮叮当当又尽量克制的忙碌。

　　谢言其实睡不着。咨询带来的思维激荡和情绪消耗，让他的大脑处于一种奇异的疲惫与清醒交织的状态。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李医生的话、父亲的电话、宋翊担忧的脸、还有更深处那些血色的记忆碎片……交替闪现。胸口有些闷，但不是心脏器质性的不适，而是那种情绪淤塞带来的沉重感。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的动静停了，食物的香气隐隐飘来。房门被轻轻推开，宋翊探进头，见他睁着眼，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粥好了，我晾了一会儿，温度应该刚好。”他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除了粥和青菜，还有一小碟宋翊自己腌的、酸甜口的嫩姜片，“吃点姜片可能开胃，你试试，不喜欢就不吃。”

　　谢言坐起身，宋翊熟练地在他背后垫好枕头。粥熬得浓稠，米粒几乎化开，山药软糯，排骨炖得脱骨，散发着温和的香气。宋翊没再坚持喂他，只是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拿起勺子。

　　吃了几口，温热的粥滑入胃袋，确实带来一些实在的暖意。谢言吃得很慢，宋翊也不催，房间里一时只有细微的餐具轻碰声。

　　终于，谢言放下了勺子，粥吃了一半，青菜也动了几筷子，嫩姜片尝了一小片，便摇了摇头。

　　“饱了？”宋翊问，见谢言点头，便自然地接过碗勺，“饱了就不吃了，晚上饿了再说。”

　　他利落地收拾了托盘，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在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目光落在谢言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言言……你今天在咨询室，是不是……说了很多很难说出口的话？”他的问题很小心，带着试探，更带着心疼，“我看你出来的时候，感觉……特别累，不是身体上的，是那种……心里很重的累。”

　　谢言微微一怔，看向宋翊。少年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跳脱飞扬，而是沉淀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切的担忧和洞察。宋翊并不愚钝，相反，在关乎谢言的事情上，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的夜色渐浓，房间里的灯光温暖。谢言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骨节分明却苍白的手。倾诉的欲望与保护的壁垒再次激烈交锋。

　　“是……说了一些。”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关于……压力，关于……害怕。”

　　“害怕？”宋翊立刻抓住了这个词，身体微微前倾，“害怕什么？宴会吗？还是……你爸爸？”

　　谢言摇了摇头，又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下定决心泄露冰山的一角。“害怕……自己处理不好这些，会……影响到你。”他选了一个相对安全、却也触及部分真实的表述，“害怕我的状态……会成为你的负担。”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剥离出来的。说完，他几乎不敢看宋翊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宋翊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几秒钟后，他脸上闪过恍然、心疼，然后是一种近乎气恼的急切。

　　“谢言！”他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伸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力道很紧，“你看着我。”

　　谢言抬起眼，对上宋翊灼灼的目光。

　　“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但你得记住。”宋翊一字一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不是我的负担，永远都不是。你的开心，你的难过，你的好状态，你的……不舒服，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要知道，我都要参与。这叫在一起，懂吗？”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谢言。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已经是谢言了。我喜欢的就是完整的你，不是什么只会笑、只会考第一的假人。你压力大，我陪你扛；你心里难受，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帮你最好，但我会听着，会抱着你；你就算一辈子都好不了……”宋翊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却更坚定，“那我也陪着你一辈子，慢慢治。所以，不许再说什么‘负担’，这两个字我不爱听，也不准你再想。”

　　这一番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和霸道，却像一场汹涌而温热的潮汐，瞬间冲垮了谢言心防的一角。他怔怔地看着宋翊，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执拗，胸腔里那股淤塞的沉重，仿佛被这滚烫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和空气。

　　他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反手握住了宋翊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宋翊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和轻轻颤动的睫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那股急切慢慢化为了更深的怜惜。他知道谢言此刻需要的可能不是更多的语言。

　　他松开手，站起身，在谢言有些茫然的目光中，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脱掉外套，然后躺了下来。他侧过身，面对着谢言，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轻轻揽向自己，形成一个紧密却不会让他感到压迫的拥抱。

　　“累了就睡会儿，”宋翊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变成了温柔的絮语，“我就在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明天再想。现在，你就负责放松，负责……感受到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谢言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在那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彻底松懈下来。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宋翊的肩窝，鼻尖萦绕着宋翊身上干净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宋翊的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节奏缓慢而稳定。

　　没有亲吻。在谢言情绪如此低谷、自我评价极低的时候，任何带有索取或情欲意味的亲密，都可能被他误解或加重负担。宋翊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此刻，这个纯粹的、充满保护意味的拥抱，这种无声的、持续的陪伴，远比一个吻更能传递他想要表达的一切——接纳、守护、以及“你值得被这样对待”的笃定。

　　夜色渐深，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渐渐同步的呼吸声。谢言没有完全睡着，但那种灭顶般的孤独和恐惧，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被暂时驱散了。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终于驶入了一个平静的港湾，虽然知道风雨可能再来，但至少此刻，可以喘息，可以依靠。

　　宋翊也静静躺着，听着谢言逐渐均匀的呼吸，感受着他身体的放松。他知道，谢言心里还藏着更深的、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那通关于“车祸”和“伤害”的记忆碎片，依旧是他心上悬着的谜团和利刺。但今晚，谢言愿意说出“害怕成为负担”，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他不急。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他的言言慢慢好起来，等他有一天，或许愿意把最深的伤口也袒露给他看。而现在，他只需要像此刻这样，稳稳地接住他，告诉他：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都在这里。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过窗台，温柔地笼罩着床上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个不分彼此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