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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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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只要抓到霍青,就能定杨钧逸的罪了。”
展昭听完沈秋的话后,过了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映在烛火下的脸色仍能看出苍白,眉心蹙着,神情有些疲倦。这道破口子流了不少血,好不容易包扎好,还一动就疼,又伤在惯用的右臂,让他的心情很是不好,即便是知道了那蒙面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与杨钧逸的关系,也并不是很开心。
白玉堂没有说话,他微垂着头,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只能在那拨弄剑穗的手指中,窥见几分情绪。
——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呆子。
幸好提前知晓,若是真等到真相大白那时,再想起自己曾经的言之凿凿,估计能直接羞愧到抹脖子。
现在还犯不上。
在他的认知里,杨钧逸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文雅公子,会吟诗作对,调香侍花,做那些个文人书生都喜欢做的事。而他当时肯与他结交,正是看准了他那看似软弱实则倔强的性子——他喜欢有脾气的人。
可他实在想不到杨钧逸竟然真的与这三起案子有关。
人前温文尔雅,慢声细气,进退有度;人后奸杀抛尸,赶尽杀绝,残忍嗜血。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给自己下毒,还是苗疆剧毒,甚至今日,还买凶灭口。
为什么呢?
他已想了两三个时辰,仍未想通。
“白玉堂,你怎么了?”展昭见他自回客栈后就一副怏怏的模样,怕他一时想不通钻了牛角尖,便出言问道,语气里隐着份担忧。
白玉堂闻言瞟了他一眼,冷哼道:“白爷能怎么!管好你自己,笨猫!”
展昭一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就见白玉堂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抛给他,他下意识接住,低头细看,发现是一个小圆肚瓷瓶。
很眼熟,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抬眸不解望去,白玉堂已经站起了身,背对着他,只道:“怕有毒就不要吃。”说罢便离开了房间,沈秋追到门口向外探了一眼,又放心地缩了回来。
“回房间了,白大哥那个房间正好临街,打开窗便能看见街景,”沈秋搔了搔头,道,“他本想着把那间临街的留给你,但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仿佛就是忽然兴起,提了这么一嘴,也没等展昭做表示,他又问道:“展大哥,你可要休养几日,等伤好一些再查?”
“小伤,不用,”展昭道,“明日携令入府搜查。”
“查霍青吗?可他又怎么会老实待在杨府?”沈秋问道。
“只是给杨钧逸压力,”展昭沉声道,“官府一去,他必有行动,霍青也定会露出行迹。”
沈秋也回了房间,室中重新安静了下来,烛苗抖了抖,映在展昭眼底的光也随之摇晃。他看向手里那圆肚小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清新异香便从瓶中争先恐后般的涌出,怔了片刻,突然弯起了唇角。
是他给白玉堂的丹药。
不会认错的。
展昭将药瓶握在手里,垂下了头,把能暴露情绪的眼眸掩在阴影下,可那被烛火投在眼眶下的睫毛影子,还是将他藏于心间的小心思抖落了出来。
他是存了些不该有的念头,也是他太过贪心,总想在那人的一举一动中,找出些与待旁人不同的地方来。
自作多情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本就是他先动的心,就算是痛了累了,也是他自作自受,与白玉堂无关。
可人总学不会知足,总想在某处,探得些微弱回响,哪怕只有分毫。
而如今,小心藏于心间的情意在那人冰寒眼眸中被反复消磨,又在那人偶然给予的关怀体贴中再度重生。
循环往复中,他只好试图重新找到几分白玉堂以前待自己的模样。
藉以宽慰,藉以自疗。
他抬起头,将烛火吹熄,在满室的黝暗寂静下,坐到床边,慢慢躺下,又慢慢将自己蜷成一团,手中紧握着那已被染上体温的圆肚瓷瓶,仿若紧握住自己那份死活都放不下,也不愿放下的情意,在无人得见之处,唇瓣开合,却无声息。
“很痛。”
伤口很痛。
天空一碧如洗,半丝浮云也无,平江县人很少看到衙门中的捕头差役如此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好奇之下,便纷纷驻足议论。
小杨府内仍弥漫着一片馥郁花香,展昭从自发分成两列的差役中缓步跨入,看向依旧挂着温柔笑意的杨钧逸——面容白皙,带着些病气。
无论是谁,在看到这么一位文雅公子时,都不会将他与杀人联系在一起。
“展大人今日的脸色怎得这么苍白,可是生病了不曾?”杨钧逸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他并没有对展昭带着衙役上门这件事做出任何,哪怕是一丝惊慌或疑惑的反应,而偏偏是这样,更显得他有问题。
没有人会在官府上门搜查时如此平静,就算是问心无愧,也并不会一丝波澜都无。
展昭敷衍地抱了抱拳,动作间牵动了右臂的伤,传来些钝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公子有多么危险,道:“承蒙杨公子关心,展某并无大碍。有人报案,说是见一在逃案犯曾在杨府出没,展某奉命搜查,”他拿出搜查令,左下的官印清晰又明显,“杨公子,得罪了。”
说罢轻轻一招手,两旁差役鱼贯而入,四散入府。
“无妨,既是追捕要犯,琼英自会配合,”杨钧逸温言道,琉璃似的眼珠轻轻向院内瞟了瞟,又道,“只不过展大人来之前,可有提醒他们,莫要碰坏了在下的那些花儿?”
“杨公子放心,此次是搜捕人犯,不会碰无关事物。”展昭看着院内都停下了手中活计,瑟瑟站在一旁的家仆,问道,“杨公子府内,竟只有这么五位仆从?”
杨钧逸怔了怔,他看向垂首站立的家仆,道:“是,我本就不愿有太多人伺候,这些已足够了,”他看到展昭望来的眼神,心下一惊,又忙补充了道,“本还有一个贴身女婢,名唤红苕,前几日老家来信,说母亲生了重病,我便准她回去伺候母亲了,今日清晨刚走,大人若是想要见她,可能也不好叫她回来了。”
“不用,”展昭转过眼神,不再看他,道,“只是随便问问,杨公子不要介意。”
杨钧逸抿唇微笑,只静站在他身侧,眼睛一寸寸扫过那站立如松之人,眼神中露出几丝遗憾,轻声道:“展大人今日为何着了黑衣,琼英瞧着,倒不如红色衬大人了。”
展昭拿眼角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觉得杨钧逸看他的眼神太过失落,好像看不见他穿红衣,是多大一件憾事似的。
“回展大人,并未发现额上有胎记之人。”
陆续回来的差役均如此回禀道,展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钧逸的反应,发现那人面上显露出几分疑惑费解的模样,而捏着折扇的手指,却在轻轻打着拍子。
闲适又自在。
又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波差役回来后,展昭重新扫过院子里瑟瑟缩缩的仆从,公事公办地对杨钧逸告了辞后,没有理会在府门外聚集的百姓,直接带人离开,在遣差役回衙门时,他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
“我就说白跑一趟,找一个死人,也亏这些大人们想得出来……”
他转身,向平江县最大的一间医馆走去。
快要立秋,夜风已起了凉意,在燥热的白日后,更觉舒爽。
今日济广桥上有灯展,年轻人对这种活动喜爱得不行,在邀白玉堂无果之后,一个人乐呵呵地就跑去了。
而白玉堂则拖着脚步回了客栈。
今日他同沈秋在平江县转了又转,累得要死,又什么都没发现,跟两只没头苍蝇似的,就在沈秋问要不要再去看看那没住几户人家的子石巷,他非常严肃认真地教给了初闯江湖的小朋友一个道理。
——“小鬼,做事呢,要有目的,才能事半功倍,否则就是无头苍蝇——瞎碰。”
展昭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说今天要带着衙役们上门搜查,可人家衙役现在,估计连晚饭都吃完了,这位开封府的猫大人连只猫爪子都还没回来。
真是朝廷的好狗腿子……不,是好猫爪子。
他吹了吹窗台上的浮尘,悠闲地倚了上去,夜风拂面,清爽怡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珠一转,便在道路尽头,看到了那抹已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一袭黑衫,更显挺拔。
他不喜欢黑色,昨日沈秋将衣服带回来时,他一边在想,也挺好,讨厌的人,穿着讨厌的颜色,多和谐;而另一边又在想,展昭穿黑色会是什么模样。
今早没见到,现在一见,发觉也很……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反正要比白爷稍微差那么一点点,虽然白爷不穿黑色。
白玉堂想。
不知为何,在听到杨钧逸夸赞展昭穿红色好看时,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不喜,又像是受到了冒犯,反正是通体不畅,可这实在莫名,展昭穿什么颜色,被什么人夸,与自己又有何干?
可他偏生不能忍受。
话又说回来,他觉着那老狐狸没说错。他确实是变了,从那晚开始,他便已经意识到了。可却不知为何,好像心中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拦着他,阻着他,不让他在这件事上过多参悟。
就仿佛对展昭,他只能讨厌,不能出现别的情绪。
而这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
难道真如展昭所言,自己中了个毒,突然就变了?
多荒唐。
人影渐渐走进了,白玉堂直愣愣地看着他,还未等将心中不解尽数摆列,却突然撞进了一双黑亮又清澈的眼眸里。
——像猫眼儿。
那双眼瞳的主人怔了一瞬,又仓皇垂眼避过,快步进了客栈。
分明是一刹那的工夫,白玉堂偏偏在那双闪避的眼眸里瞧见了几分黯然。心间不知哪处好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还没等他找到那丝疼痛的来源,却已被骤然涌出的厌恶感滚滚压过,再无痕迹。
又是这样。
又是同那晚在酒馆时一样。
同那人红着眼睛,小心翼翼拉着自己衣袖,哑着嗓子说自己怎么就变了的时候,心上泛起的痛意与莫名的恼意一样。
为何如此?
每当他想去在意他、心疼他的时候,心里总会出现这股莫名之感,毫无来由,犹如火苗正要燃起,却被人一脚踩熄,末了还要再浇上一大盆水,生怕再次复燃。
老酒鬼说得不错,自己是该去找找原因了。
隔壁的门发出轻轻响动,白玉堂知道他已进了房间。
心情烦乱至极,白玉堂拿起放在桌上的画影,走出房间,脚步在那扇房门前顿了顿,却终究迈开了步伐,走得又急又快,好似后面有虎狼追赶一般。
他要去喝酒。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我此前已说了很多遍,”老板托着腮坐在白玉堂对面,看他一碗一碗往嘴里倒酒,默默叹了口气,道,“酒解不了忧,你若是如此牛饮,不如去那些个酒摊,喝用水勾兑出来的廉价酒,何必来糟蹋我的私藏陈酿。”
“我不打算喝醉,”白玉堂将手中的酒碗放下来,道,“我也无忧要解,给我拿酒杯来。”
老板招了招手,一旁打扫卫生的小伙计便替他拿了一个小酒盅来,绿莹莹的,在明珠柔和的光线里竟显出几分明澈意。
“你又打劫我大哥的宝贝!”白玉堂叫道,“我上次同他要他都不给!”
“因为你总是让他输,”老板微笑道,“他本以为自己才是最了解你的,所以下的赌注自是大了一些,可他却不知道在某些事上,你已变了。”
白玉堂闻言闭了口,只捏起那只小酒盅瞧,连酒也不喝了。老板看了看他,又道:“你今日可愿同我说了?”
白玉堂一直没有言语,只怔怔地发楞,许久才道:“前几天,我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像有病,干什么都想着他;可如今,我却觉得现在的这个我,才是有病,”他把酒盅放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可我想不出来原因。”
“你这一个月,究竟出了什么事?”老板问道。
“中过毒,万虫散。”白玉堂又将碗中酒液一口饮尽。
“传言万虫散是苗疆奇毒,只能以配套解药来解,一般是在下毒之人手里,”老板皱起了眉,这还是他这一年来,第一次皱眉,“是谁?”
“不知道。”白玉堂撒了个小谎,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是杨钧逸要害他,因为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原因。
找不到原因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太过笃定。
“可你现在安然无恙。”老板道。
“展昭救了我,听四哥说,好像是去翠峰谷求的药。”白玉堂垂下了头。
“你可真有出息,”老板斜睨着他,不客气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还对他那个态度?”
“我不知道,”白玉堂眉头紧锁,苦着脸抬手按住了胸口,“这里好像不让我喜欢他。”
从酒馆出来后,已快到子时,他一身白衣,行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只有群星作伴。耳畔仍回响着老板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知道,就去翠峰谷。”
他必然要去,并且打算等这里的事结束,就立刻动身。毕竟谁都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就被操纵了感情。
离客栈还有几步的距离,耳边一道劲风呼啸而来,他侧头避过,一支短箭挂着一封信笺,“噔——”的一声,钉在了身前的木柱之上。
——两寸长,箭尾分叉。
白玉堂四下张望,却静寂无声,连风都无。
他取下那张信笺,上面只有四句话,十六个字:
“欲知真相,往子石巷。就于现在,独身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