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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霖 ...

  •   第一场秋雨,来得没有半点声响。
      像是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潜入这座沉睡的古城,用细密的针脚,将天地缝合在一片湿润的灰蒙里。直到清晨,储相夷推开医馆那扇沉重的木门,才发觉世界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湿漉漉的青石板,被洗得油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上面铺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厚厚软软的,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盛满秋意的颜料盘,泼洒出这满目绚烂又凄凉的碎金。
      空气里满是雨水、泥土和落叶混合的、清冽微腥的气息。
      徐伯佝偻着背,正在院子里一下一下、慢吞吞地扫着落叶。竹扫帚划过石板,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听见开门的动静,老人直起腰,捶了捶后腰,看向储相夷,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欲言又止:
      “相夷啊,白蔹那孩子……昨晚又来了。”
      储相夷跨出门槛的脚步,顿住了。
      “我起夜的时候,瞧见的。”徐伯的声音慢悠悠的,却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深潭,“就在后院药圃那儿,蹲着,不知道在忙活什么。雨那会儿正密着呢,他身上那件薄外套,都快湿透了,头发也往下滴水。我喊他进屋避避雨,擦擦身子,他应了一声,可等我换了盏灯再出来看,他还蹲在那儿,动都没动……”
      储相夷的心,在徐伯说到“浑身湿透”时,就猛地一沉。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血液都凝固了一瞬。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自己的脊椎,一寸一寸爬上来。
      他没有听完徐伯后面的话,已经转身,快步穿过前堂,走向后院。脚步比平时急促得多,衣角带起的风,甚至拂动了堂中悬挂的几卷药草图谱。
      后院的天井,被四面的屋檐围出一方小小的、湿润的天地。雨水顺着黛瓦汇聚,从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单调而持续的“嗒、嗒”声。
      储相夷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向了角落那片小小的药圃。
      然后,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那株之前被搭好支架的白蔹,此刻藤蔓被更加细致地梳理过,缠绕得整整齐齐,新生的嫩芽也被小心地固定好。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在白蔹旁边,紧挨着的泥地上,新翻过的土壤颜色明显更深,还带着雨水冲刷后特有的细腻光泽。
      那里,新栽种了几株看起来蔫蔫的、但形态各异的药草幼苗。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在灰白天光下,颤巍巍地闪着微光。
      储相夷一步一步走过去,鞋子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几乎要打滑。他在药圃边蹲下,伸出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株白蔹最顶端一片湿润微凉的心形叶片。
      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凉意顺着皮肤蔓延。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句几不可闻的、带着痛楚和无奈的低喃:
      “这个……傻子。”
      指尖下的叶片,因为他的触碰,轻轻颤抖了一下,抖落几颗细小的水珠,落在下方的泥土里,悄无声息。

      一整天,医馆里都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储相夷依旧坐诊,看脉,开方。他的面容依旧平静温和,语气依旧沉稳耐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无声地崩塌、碎裂。
      给第三位病人——一位失眠多梦的老先生——把脉时,他听着对方絮叨着心烦耳鸣的症状,笔下开出的,却是治脾胃虚寒的方子。直到落了笔,墨迹洇开,他才恍然惊觉,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几秒,然后默不作声地将那张纸团起,扔进纸篓,重新铺开一张新的。
      午间煎药,他站在小厨房的泥炉前,看着陶罐里翻滚的黑色药汁,蒸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徐伯进来取一味辅药,看见他怔怔出神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相夷,这剂药里,忘了放生姜了。”
      储相夷猛地回神,看向手边案板上那块切好备用的、黄澄澄的姜片。沉默地拈起,投入药罐。滚烫的药汁溅起几点,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午后的医馆,病人稀少,格外安静。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古老的窗棂,也敲打着人心。那声音细密,绵长,无孔不入,像是某种执拗的叩问,又像是一声声压抑的叹息。
      林玉茗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她撑着一把素面桐油伞,伞尖还在滴水。臂弯里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厚实的冬衣。料子用的是柔软的棉绒,颜色是沉稳的靛青和月白。
      她将冬衣放在诊案旁的矮几上,一抬眼,就看见了储相夷此刻的模样。
      他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医案,手里握着笔,目光却空茫地落在窗外某处。侧脸在午后天光晦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清瘦苍白,眼下那抹青黑,比前几日又深重了几分。整个人像一尊失了魂的、精美却冰冷的玉雕。
      林玉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心里那点原本就细微的希冀,像是被这满室的寂寥和窗外无边的雨声,一点点浇灭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柔,却像针尖一样,刺破了满室的沉滞:
      “既然……心里这样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
      “这样熬着,熬坏了你自己,他若知道了,心里又岂会好受?”
      储相夷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外收回,落在林玉茗带来的那几件冬衣上。靛青色的那件,衣领处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细密而雅致的缠枝莲纹。针脚极其精巧,莲花瓣的弧度栩栩如生。
      那是……白蔹从小就很喜欢的花样。
      他记得小时候,白蔹一件穿旧了、领口磨破的夹袄,就是因为袖口绣了类似的缠枝纹,一直舍不得扔,央着母亲补了又补。
      储相夷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细腻微凉的丝线纹路。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梦境。
      良久,他才低声说,声音干涩:
      “有劳了。”
      却对林玉茗的劝告,避而不答。

      傍晚时分,雨势不但未减,反而更加滂沱。
      天色早早地暗沉下来,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在灰白的水幕之后。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都行色匆匆。
      储相夷换了身外出的深色衣衫,撑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对徐伯说:“我去城西一趟,看一位老病患,晚些回来。您关好门,早些休息。”
      伞面在密集的雨点敲击下,发出沉闷的噼啪声。他走入雨中,身影很快被厚重的雨帘吞没。
      起初,他的脚步确实是朝着城西的方向。
      可走着走着,在经过一个熟悉的岔路口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迟疑了。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他深邃而迷茫的眼睛。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他的睫毛和额发。
      他看着左边那条通往城西的老街,又看了看右边那条……通往大学城方向、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宽阔马路。
      鬼使神差地,他转向了右边。
      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黑色的伞像一片逆流而上的孤舟,破开重重雨幕。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冰凉一片,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那栋熟悉的、线条简洁的现代建筑,在模糊的雨景中逐渐清晰。
      白蔹实验室所在的那栋楼。
      他停下脚步,站在楼前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下。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雨丝,准确地找到了那扇窗。
      窗内亮着灯。惨白而稳定的实验室灯光。
      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他能隐约看见那个熟悉至极的清瘦身影。白蔹正背对着窗户,站在一排精密的仪器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观察或记录着什么。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专注。偶尔会抬手,似乎是在揉捏眉心或颈侧。
      储相夷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站在滂沱的秋雨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流,又溅开细碎的水花。湿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寒意一点点渗透衣物。
      可他的目光,却像被钉在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
      许多年前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汹涌地翻卷上来。
      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也许更大,更冷。那时白蔹大概才十岁,半夜发起了高烧。他得知消息,抓了药,连伞都没顾上打全,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跑去白家。
      推开房门,看见那个小小的孩子裹在被子里,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可看见他进来,那双因为高热而湿漉漉、不甚清明的眼睛,却努力地睁大了,里面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少年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师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大夫。像你一样……不,我要比你更厉害。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累了,我帮你……分担。”
      稚嫩的誓言,被高烧和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少年储相夷的心上。
      如今,那个孩子长大了。
      成了众人眼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杰出学者。他走的,是另一条用数据和仪器铺就的、光明璀璨的道路。
      却似乎……离这间飘着药香的百年医馆,离这张坐惯了的老旧诊案,离那个曾经许下“分担”诺言的人……越来越远了。
      远得像是隔了一整个汹涌而沉默的海洋。
      “储大夫?”
      一个带着惊讶和不确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穿透哗哗的雨声。
      储相夷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伞沿抬起,露出了面容。
      杜明宇撑着一把便利店买的透明雨伞,站在几步开外,怀里还抱着一个装着快餐盒的纸袋。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往下滴,脸上写满了意外和一丝……了然的惊喜。
      “真是您啊!”杜明宇快步走近,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响亮,“您怎么站在这儿?找白老师吗?怎么不上去?”
      储相夷垂下眼睫,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
      “路过。办点事,恰好走到这边。”
      这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杜明宇却仿佛没听出来,或者,是体贴地装作没听出来。年轻人的眼睛在雨夜中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语气都轻快起来:
      “那正好!储大夫,您可得上去管管白老师!”他指了指楼上那扇窗,表情夸张,“他从早上进实验室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中午我给他带的饭,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刚才我下去买晚饭,问他吃什么,他头都不抬说‘随便’,结果我买回来,他还是不动!我说破嘴皮子都没用!”
      他眼巴巴地看着储相夷,脸上写满了“只有您能治他”的笃定:
      “您上去说说他吧?再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储相夷沉默地看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
      雨水顺着伞沿,串成晶莹的水帘,在他眼前晃动。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实验室里,弥漫着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和淡淡的、混合着试剂与臭氧的独特气味。
      灯光惨白,将一切都照得清晰而冰冷。
      白蔹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台高速离心机旁边的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数据和波形图。他微微蹙着眉,一手无意识地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握着鼠标,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显得僵硬。
      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那圈青影浓重得吓人。嘴唇抿得很紧,唇色很淡。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和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声音因为疲惫和长时间不说话,而带着浓重的沙哑和一丝不耐:
      “明宇,帮我把第三组样本的离心数据再核对一遍,我总觉得那个峰值有点问题。”
      “先吃饭。”
      一个沉静的、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实验室里凝滞的空气。
      白蔹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僵。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转过身。
      储相夷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深色的外套肩头还带着未干的雨渍,发梢微湿,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藤编食盒。他就那样站着,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像窗外沉沉的夜。
      白蔹的眼睛里,有一簇光,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亮起。那是混合着惊讶、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光芒。但那光芒只燃烧了短短一瞬,就像被理智的冷水浇熄,迅速黯淡下去,恢复到惯有的、带着疏离的清冷。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此刻绝不平静的波涛。
      “……师兄?”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不确定,“你怎么……来了?”
      储相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走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旁边一张相对干净的操作台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保温性能极好的青瓷罐。
      他拧开罐盖。
      一股温润清香的米粥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鸡肉鲜味,立刻在充满了化学气味的实验室里弥漫开来。是熬得恰到好处的鸡丝粥,米粒几乎化开,上面还撒着细碎的葱花和姜丝。
      “趁热吃。”储相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道。他将配套的瓷勺递给白蔹。
      白蔹看着他递过来的勺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淡色薄茧的手。指尖微微发颤,他伸出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勺柄的刹那——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轻轻擦碰了一下。
      一个带着温热的体温,一个带着实验室空气的微凉。
      那触感极其轻微,短暂,像一片羽毛扫过。
      可就在那接触发生的瞬间,两个人却像是同时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身体几不可察地、同时微微一颤。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滚烫的细流,从那接触点猝然窜起,沿着指尖,顺着血脉,一路灼烧到心脏,引起一阵清晰而陌生的战栗。
      白蔹的手猛地缩回了一点。
      储相夷递勺子的动作也顿住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实验室里仪器的嗡鸣声,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那指尖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触感和温度,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两人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一个低头看向那罐冒着热气的粥,一个侧过脸,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
      尴尬?不,不仅仅是尴尬。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更难以言喻的东西,在那短暂的触碰中泄露出来,又迅速被各自筑起的高墙重新封存。是渴望,是悸动,是无数个日夜积攒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隐秘情愫,也是……恐惧和退缩。
      “……谢谢。”白蔹最终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他重新伸出手,这次稳稳地接过了勺子,手指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再次接触的机会。
      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温热的粥滑过干涩发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意。可他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咀嚼着。
      “听说,”储相夷的声音响起,他依旧看着窗外,语气状似随意,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触碰从未发生,“你昨天后半夜……淋雨了。”
      白蔹搅动粥勺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很低,“睡不着,想着药圃里那几株新种的苗,怕雨太大冲坏了土,就去……看了看。”
      他顿了顿,像是犹豫,又像是下定了决心,补充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顺手……种了几株新的药材。”
      储相夷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味……七星草。”白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却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神情,“前几天我在文献上看到,郊外那座废弃的药圃旧址,前些年好像有人见过。昨晚下雨,我想着……或许能碰上刚发芽的。”
      七星草。
      极其罕见的一种辅药,性极阴寒,只生长在特定山脉背阴湿润的岩缝或腐殖土中,且只在深秋第一场透雨后的两三天内,才会冒出极细嫩的芽尖,采集窗口极短。对治疗几种特殊的阴虚火亢、虚火上浮之症,有奇效。
      储相夷前些年接诊过一位患有此类顽疾的老先生,一直苦于找不到品相好的七星草入药,引为憾事。这件事,他只在某次闲聊时,对白蔹提过一次。
      只是提过一次而已。
      为了这几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药草,这个人,竟在那样冰冷的雨夜里,独自跑到荒郊野外,守了半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酸涩、和某种近乎窒息感的暖流,猛地冲撞上储相夷的胸腔,堵在喉咙里,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眼前这张苍白疲惫、却带着一丝倔强和期待的脸,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带着责备的低语:
      “……不值得。”
      白蔹握着勺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抬起眼,看着储相夷,目光灼灼,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人,连同他所有的克制和隐忍,都一同点燃:
      “值得。”
      他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对你重要的,都值得。”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哗哗啦啦,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两颗同样饱受煎熬、却隔着无形屏障的心。
      储相夷看着白蔹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燃烧着的、不加掩饰的炽热和执拗。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小时候一生病,就变得格外黏人、格外脆弱的孩子。那时候,白蔹总会用小小的、滚烫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哪怕睡着了也不肯放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如今,这个孩子长大了。学会了用冷静的外壳包裹自己,学会了用迂回的方式表达关心。
      可那份执拗,那份一旦认定就绝不回头的劲儿,却从未改变。
      甚至……因为掺杂了更复杂的情感,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让人无法招架,也无法坦然承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作伴。
      良久,储相夷才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开口。他避开了白蔹那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操作台冰凉的金属边缘:
      “美国的那个机会……约翰·霍普金斯那边,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打开了某个被刻意回避的潘多拉魔盒。
      实验室里的空气,瞬间又下降了几度。
      白蔹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了勺子。青瓷勺柄与罐沿碰撞,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叮”一声。罐里的粥,还剩下一大半,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他抬起眼,看向储相夷,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期待,有忐忑,有挣扎,也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平静。
      “师兄,”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最深处,“你希望我去吗?”
      又是这个问题。
      和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红着眼眶、攥着录取通知书的少年,问出的一模一样。
      历史像一个残忍的轮回,再次将同样的抉择,摆在了他们面前。
      储相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见理智与情感在脑海中激烈厮杀、嘶吼。
      他应该说什么?
      说“我希望你去”?那是理智的声音,是“为你好”的借口,是推开他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他别开脸,不敢再去看白蔹的眼睛,生怕多看一眼,那苦苦维持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你应该……”
      “我知道。”
      白蔹打断了他。
      声音平静得出奇,像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应该去。”他接过储相夷没能说完的话,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机会难得,平台顶尖,研究方向前沿,待遇优厚。对我未来的学术生涯,是最好不过的跳板。我应该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储相夷的心上。
      也扎在白蔹自己的心上。
      储相夷看着白蔹。看着他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表情,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下去的、破碎的光。忽然想起,白蔹小时候,每次受了极大的委屈或伤害,反而不会哭闹。他会变得异常安静,异常“懂事”,把所有的情绪都深深藏起来,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独自消化。
      就像现在这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悄悄地停了。
      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弯清泠泠的下弦月,从云后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如霜如雪的月光,斜斜地洒进实验室,洒在两人之间冰冷的操作台上,也洒在白蔹苍白平静的侧脸上。
      白蔹站起身。
      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坐了太久,骨骼都发出了轻微的抗议声。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平静。
      “不用了。”储相夷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雨停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要的。”
      白蔹执拗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抬起眼,看向储相夷,月光落在他眼睛里,映出一点破碎而倔强的光:
      “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每当夜色深沉,储相夷因为出诊或别的什么事晚归,白蔹总会固执地等在医馆门口,或者直接跑去接他。然后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回医馆或白家。一路上或许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陪伴,是少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温暖而踏实的记忆。
      储相夷看着月光下白蔹固执的神情,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月光和路灯昏黄的光晕,像一条流淌着碎银的河。
      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被雨水洗刷后的腥甜气息。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拳左右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一轻一重,却奇异地保持着某种和谐的节奏。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湿滑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两道影子时而平行,时而因为步伐的细微差异而短暂交错,边缘模糊,像是想靠近,又终究保持着距离。
      经过医馆附近那棵有百年树龄、需数人合抱的老梧桐树时,白蔹忽然停下了脚步。
      储相夷也随之停下。
      白蔹抬起头,望着月光下那些湿漉漉的、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的宽大叶片。叶片上残留的雨珠,在月光下闪着细碎晶莹的光,像是谁的眼泪,倔强地不肯坠落。
      “记得吗?”白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缥缈,“小时候,我总爱爬这棵树。有一年夏天,为了摘最顶上那个鸟窝边上的蝉蜕,爬得太高,脚下一滑……”
      储相夷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粗壮的树干和遒劲的枝桠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燥热的午后,蝉鸣震耳。他正在后院晒药材,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徐伯变了调的惊呼。他扔下手里的簸箕冲出去,就看见白蔹蜷缩在树下的泥地上,脸色惨白,额角擦破了一大块,血混着泥土,糊了半张脸。左脚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少年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是储相夷背起他,一路狂奔回医馆。少年的血和汗,浸湿了他的后背,滚烫的温度,和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抽泣声,烫得他心口发疼。
      “那时候……”储相夷的声音有些涩,“你哭得很凶。”
      白蔹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不是因为疼。”他轻声说,每个字都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却重重地落在储相夷心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直直看进储相夷的眼睛深处:
      “是因为……你凶我。”
      储相夷彻底怔住了。
      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重组。他想起自己当时心急如焚,又后怕不已,语气确实比平时严厉了十倍。他一路背着白蔹,嘴里不停地数落他“不知轻重”、“莽撞冒失”、“万一摔出个好歹怎么办”。他以为少年是因为疼痛和惊吓而哭泣。
      却从来不知道。
      那双盛满了泪水、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里,更多的委屈和难过,竟是源于……他那些出于关心、却过于严厉的责备。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的喜怒,他的态度,就已经能如此深刻地牵动这个人的情绪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迟来的、锈钝的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绵长而清晰的痛楚,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懊悔。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白蔹看着他脸上罕见的、近乎空白的怔忡和恍惚,眼底那点复杂的光,轻轻闪动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储相夷默默跟上。
      那短短的一段路,剩下的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直走到医馆紧闭的木门前。
      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照亮门前一小块干燥的地面。
      白蔹在门前停下。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木盒。
      盒子很精致,是紫檀木的,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能看见细腻的木纹。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盒盖中央,镶嵌着一小片莹白的、像是玉石又像是贝壳的薄片,雕刻成叶片的形状。
      “给你的。”
      白蔹将木盒递到储相夷面前,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夜晚的宁静。
      储相夷看着他,看着月光下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和那只托着木盒的、骨节分明却有些苍白的手。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接过。
      盒子入手微沉,带着白蔹掌心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独属于他的、微涩的青草气息。
      “打开看看。”白蔹说,目光落在盒子上,又似乎透过盒子,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储相夷依言,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深蓝色丝绒。
      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书签。
      不是纸质的,也不是金属的。是用一种深色温润的木料——像是乌木——雕刻而成。书签顶端,镂空雕刻着一株极其精致、栩栩如生的植物。
      是白蔹。
      每一片心形的叶子脉络都清晰可辨,细藤缠绕,顶端甚至还有几朵半开的小花。最令人惊叹的是,在那几朵微雕的小小白蔹花的花瓣上,竟然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却晶莹剔透的淡水珍珠。珍珠在月光和灯笼光线的映照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真真像是晨间凝结在花瓣上的、未干的露珠。
      美得惊心,也……用心得让人心颤。
      “我自己……做的。”白蔹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储相夷的凝视。他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羞赧的紧绷,“花了点时间。木料是上次去云南考察时,偶然得的。珍珠……是托人从诸暨带的。”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看向储相夷,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却固执地闪烁着:
      “以后……你看书时,就能……”
      就能想起什么?
      想起这株花?想起做书签的人?还是想起……那些共同度过的、被书卷和药香浸润的漫长时光?
      他没有说下去。
      那句话的后半截,像是被夜风吹散了,又像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引人无限遐想、又令人心口发紧的悬念。
      储相夷的指尖,轻轻拂过书签上那细腻到极致的木纹,拂过那冰凉莹润的珍珠。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一股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冲破所有理智和禁锢的冲动,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脏和大脑。
      他想把眼前这个人拥入怀中。想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想亲吻他苍白的额头,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想告诉他,别走,留下来,哪里都不要去。
      想告诉他,那些深埋在心底、被岁月和责任层层覆盖的、滚烫而真实的情感。
      他想。
      他几乎要这么做了。手臂几不可察地抬起了细微的弧度,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可是……
      可是,他不能。
      就像他无法挽留秋天注定要飘落的梧桐叶,无法阻止时光向前奔流的脚步。他不能,用自己这片看似安稳、实则滞涩沉重的港湾,去羁绊这只本应翱翔于更广阔天空的鸿鹄。
      他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去埋没这个青年本该拥有的、更加璀璨夺目的前程和光芒。
      他不能。
      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渴望,所有的痛楚和不舍,最终,只在他紧抿的唇边,化作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颤抖的弧度。然后,被他用尽毕生力气,重新压回心底那个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他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保重。”
      最终,他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
      白蔹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永远平静、永远克制、永远……不肯泄露半分真实心绪的脸。
      月光下,白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苍凉的、破碎的平静,和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的自嘲。
      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也格外……刺眼。
      “你也是。”白蔹轻声说,声音平静无波。
      然后,他不再停留,不再看储相夷一眼,决然地转过身,迈开步子,走入了门外那片更深、更沉的夜色里。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一去不回的决绝。一声,又一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夜的尽头。
      储相夷就那样站在医馆门口,站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一动不动。
      夜风很凉,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他手中木盒里,那枚书签上镶嵌的珍珠,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他站了很久。
      久到巷子尽头最后一点脚步声的回音也消散了,久到远处的灯火又熄灭了几盏,久到月亮都悄悄移到了中天。
      才缓缓地、像一尊重新启动的、生了锈的机器,抬起手,关上了医馆厚重的木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旷。
      他没有立刻回房。
      而是走到窗边,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再一次,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
      取出那枚精致的书签。
      月光如水,流淌在乌木细腻的纹理上,流淌在那几颗莹白的珍珠上。他将书签翻转过来。
      书签的背面,同样打磨得光滑如镜。在靠近底端的位置,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行小字。
      字迹清隽,是白蔹的笔迹,只是笔画比平时更加内敛、更加沉郁。
      储相夷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拂过那行小字。
      指尖下的触感,微凉,清晰。
      他看清了那行字——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的词。
      写的是相思,是离愁,是那种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刻骨情思。
      月光下,那行小字,像是一道深深的刻痕,刻在乌木上,也仿佛刻在了他的心上。
      夜,真的很深了。
      深得仿佛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储相夷坐在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书签,攥得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温润的木料捏碎。可最终,他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手。
      书签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窗外,后院药圃的方向,那株新栽了七星草、被细心打理过的白蔹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纤细的藤蔓缠绕着支架,心形的叶片微微颤抖,像极了某人离去时,那无声的、沉在夜色里的叹息。
      有些话,在唇齿间辗转了千遍万遍,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有些情,在心底埋藏了十年又十年,终究,还是只能继续深埋在更深的岁月里。
      像一味陈年的药材。
      被时光反复炮制,被心事层层包裹。
      外表或许依旧平静,内里却早已浸透了苦涩。年岁愈久,那苦味便愈发沉厚,愈发……无药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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