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烟火二一

37、第37章

　　“……魔族……” 瑶兮轻声念出这个从小便被刻入骨髓、代表着邪恶的名词。在她的认知里，魔族是诞生于混沌与负面情绪的聚合体，是秩序与生命的对立面。他们以万物恐惧为食，以世间悲苦为乐，所过之处，生机凋零，只余下被魔气侵蚀、扭曲的荒芜之地。他们诱惑凡人堕落，挑起王朝战火以收集怨魂，试图将三界重归蒙昧。

　　而神族，自天地初开便承载着守护三界秩序、维系万物平衡的天命。他们庇护苍生，是光明与生命的化身。与魔族的对抗，并非源于简单的仇恨，而是刻在神格深处的、维护三界生灵的责任。每一位神族，从启蒙之初便被教导魔族的危害，为了三界安宁，为了人间的炊烟不断，他们必须挺身而战，哪怕付出神陨的代价。这种观念代代相传，根深蒂固，无人质疑。

　　“我姑姑她……真的和魔族有来往……” 她看向伙伴们，眼神中仍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期盼能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但少年少女们脸上沉重的表情，以及那无声的点头，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月灵神女不仅私下与魔族往来，” 风吟的声音低沉，带着对那段黑暗历史的沉痛，“她……她还被魔族蛊惑，泄露了神域的布防规律。致使一支奉命巡守人界、庇护一方生灵的神族小队，在途径弱水之畔时，遭遇了魔族精锐的伏击……”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那支小队……全军覆没……其中，就有明光的兄长，那位总是爱陪我们玩闹的炎昭将军……”

　　他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男孩明光，后者紧紧抿着嘴唇，眼中是压抑了许久的痛楚与化为实质的愤怒，用力点了点头。那场伏击，不仅是神族的损失，更是魔族残忍的铁证。

　　“事发之后，月灵陛下……她或许是被魔族迷惑至深，一错再错，试图逃离神域，甚至……有迹象表明她想遁入魔域。” 风吟继续道，语气愈发沉重，“长老会下令追捕，但她神力高强，心境又被魔念影响，前去阻拦的神将皆被她所伤……神域之内，一时竟无人能制。直到青渊神尊，你的父神，在万千压力与悲痛之下亲自出手，才截住了她。”

　　他仿佛能想象到那场战斗的惨烈，兄妹相残，神血洒落星辰，“经过一场……激烈的争斗，青渊神尊最终将她制服。但月灵神女在战斗中受了极重的伤，神魂被自身引入的魔气与兄长的神力双重冲击，未等押回神庭接受审判，便……便已神陨，形神俱灭。” 风吟长叹一声，“事情的经过，大抵便是如此。这件事，在当年的神界并非秘密，被引以为戒，只是……长辈们怜你年幼，唯有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父神和母妃……从未向我提起过……” 瑶兮喃喃道，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认知。她依然难以将记忆中那位温和儒雅、恪守天规、会温柔地指导她神术的父神，与那个必须亲手终结自己妹妹生命、维护神律尊严的冷酷执行者联系起来；更无法想象，那位在长辈零星提及中惊才绝艳、曾与她母亲情同姐妹、身为万灵女神的姑姑，竟会一步步堕落至此，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给家族和神族带来如此沉重的创伤。

　　她忽然明白，为何姑姑昔日的部属与好友，如今在神界大多沉寂；也明白了为何偶尔提及姑姑时，父母眼中总会掠过一丝她过去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那是荣耀家族史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瑶兮，既然青渊神尊和璎珞娘娘选择不告诉你，你……你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已经知晓了此事啊。” 云笙担忧地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恳求。

　　“对啊，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风吟也紧张地补充道，脸上带着后怕。

　　“别让我们被长辈责罚……”

　　就在沈君如感到属于“瑶兮”的那颗心正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几乎要窒息时，

　　那股包裹着她意识的温暖神力倏然一收。

　　眼前的仙葩园、伙伴们担忧的面容、肩头小精灵微弱的光芒，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般瞬间淡去、消失。

　　沈君如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意识从那深不见底的记忆漩涡中被拽了回来。她依旧靠在顾泽元的怀里，身上盖着柔软的羊毛毯，书房里仍飘着宁神的熏香味道。

　　“君如？” 顾泽元覆在她额前的手已经移开，转而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另一只手臂更是将她整个人圈紧。“你的情绪波动太大，心神不稳，不能再看了。”

　　“泽元……” 沈君如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的衣袖。

　　“今晚到此为止。”

　　清心咒的力量如温润的泉水，缓缓抚平了她神魂的激荡，沈君如依旧靠在顾泽元怀里，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努力平复着呼吸。

　　良久，她终于缓缓睁开眼，轻声问：“泽元……你……你知道这件事吗？关于我姑姑……关于我父神……”

　　顾泽元沉默了一下，没有回避：“嗯。我在神域时，确实听说过，……青渊神尊大义灭亲之事，曾震动九天。传言……便是你刚才所见、所闻的那般。”

　　沈君如转过头，仰起脸看向他：“所以……真的是我舅舅……青渊，他……杀了我母亲月灵？”

　　顾泽元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根据神域律法与众神所知的事实，是的。时任万灵女神月灵，因与魔族勾结、泄露机密、导致同袍陨落，其罪当诛。由其兄长青渊神尊，亲自执行神律……最终，月灵神女神陨于北极星垣。”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放缓：“这是记录在案、被所有上位神祇引以为戒的史实。君如，这就是你父神和母妃，或许也是整个神族高层，一直不愿让你触及的过去。”

　　沈君如怔怔地看着他，从他口中得到的确切答案，比在记忆中旁观更加残忍，也更加真实。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汲取着那一点现实的温暖：“舅舅杀了母亲……为了……所谓的正义和律法……”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可是……魔族明明说是因为她跟我魔族的生父相爱，神族不能容忍，才杀了他们？这跟神族所说完全不同，你以前在神域时，有听过这种说法吗？”

　　顾泽元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中思绪飞转，他缓缓摇头：“不，君如，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相爱’这个说法。神域之中，所有人都坚信记载，勾结、泄密、叛族，罪有应得。”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肩膀，似乎在整理纷乱的线索。

　　“如果……如果魔族所言非虚，”他字斟句酌，基于对神族高层行事风格的了解进行推测，“那么，神域官方记载的真相，很可能……是被精心修饰过的。”

　　他继续分析道：“万灵女神与魔族太子相爱……这件事本身，对神族而言，就是比‘叛族’更难以启齿的丑闻。它动摇了神族至高无上、与魔族势不两立的根基，挑战了延续万年的正统观念。高层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污点’存在。”

　　“那么，将一场不容于世的悲剧，包装成一个证据确凿的‘叛族’重罪，就顺理成章了。”他的眼神锐利起来，“所谓的‘泄露机密’、‘导致同袍陨落’，或许是移花接木，或许是借题发挥，甚至……可能是彻底的构陷。目的只有一个：让月灵神女的死‘名正言顺’，同时彻底抹去她与魔族相爱的‘污名’，维护神族看似光伟正的形象。”

　　他看向沈君如，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所以，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君如。我只能说，基于我所知的神族，魔族的这个说法……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神域记载的，是‘他们需要’的真相。而魔族告诉你的，或许是……被掩盖的真相。”

　　他捧住她的脸，语气无比郑重：“但这其中疑点太多，魔族的一面之词也未必全是事实。真相可能藏在两者之间，或者，两者都是某种程度的谎言。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方。”

　　顾泽元的话刚说完，沈君如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泽元……关于母亲……如何死的……我‘看’过了。”

　　她闭上眼，仿佛又能感受到那份属于婴儿时期的、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记忆片断：一个女子倒下，一双手抱起了她。

　　“我知道是他。”她睁开眼，“我舅舅，青渊，杀了我的母亲，月灵。然后，他把我带回了神域，以父神的名义……抚养我长大。”

　　她知道结果，知道凶手，知道那个给予她千年关爱与教导的“父神”，双手沾着她亲生母亲的鲜血。

　　“所以，魔族那日对我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神域的记载，是为了维护体面，他们需要我母亲死得‘罪有应得’，而不是死得……令人同情甚至质疑神律本身！所以，他们编织了叛族、泄密、导致同袍陨落的谎言，将她钉在耻辱柱上，也让亲手执行了这一切的青渊……我的好舅舅，成了维护神律的英雄！”

　　顾泽元看着怀中剧烈颤抖的沈君如，听着她那从齿缝间溢出、带着血泪的控诉与推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只能用尽全力，将她更紧、更牢地拥入怀中，

　　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手指死死抓着他背后的衣服。

　　顾泽元一言不发，只是用宽阔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为她构筑了一个临时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他任由她的哭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他知道，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彻底崩溃、而不会崩塌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