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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2113年2月6日。

      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停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将手指插进禾生壤宗的后脑中,并且用力将其剥开。在那一刻,她的声音、拉克雷特勒的声音同时地响起,那也是那天他没有回答的问题。她的声音渐渐压过了拉克雷特勒的另一重唱,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在那里,她轻柔地问:“我的心中,时常有一个疑问……那些发明了如此野蛮、如此高超的酷刑的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吗?”随之,在那机械化的外壳下,他剥出了“藤间幸三郎”的大脑。他释然地放下了这具机械身体,在心底回答了那问题:是的,那些是和我一样,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的怪物,犹如地球上的对跖点那样相悖。

      他跳下了飞机。有和他一样的人,却无法理解他,选择了品味统治世界的快感。有理解他的人,却是彻底的怪物,毅然扎向死亡的深渊。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道路,他只看到对生本身的乐趣充满期待的自己面前拉下了一片夜幕。

      这世界陡然是一片黑暗。在他出生的很多年前,新自由主义经济就崩溃了。最开始是通过PSYCHO-PASS值进行职业适性考察,所推荐的职业一定“正确”,按照心意去就职的话反而会酿就失败。被分配到不好职业的人心理健康不断恶化,被分配到好的职业的人能够花钱购买昂贵的心理护理,就那样谋求着最大多数人幸福的西比拉,自己构建了第一道阶级固化的堡垒。很多像他一样的反叛者盯着心理状态、性格倾向、兴趣爱好、职业适性被量化成数值而喋喋不休,其实最重要的问题被模糊了——仍然是阶级论。富人可以花大价钱精心养护精神状态,穷人却流离在社会的边缘,在贫民窟可怜地服用视觉毒/品,控制脑内物质的分泌。

      可悲的是,这样的政策却使得日本经济恢复了正常,锁国政策得以推进。21世纪70年代,西比拉系统施行后,这一切变本加厉地恶化了。就连伴侣也要系统进行推荐,适性好的话就能幸福生存,按照心意去自由恋爱的话可能适得其反。一切都听从系统的安排,一切就能顺遂地度过……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海外全部崩坏的二十二世纪,主持人总是歌颂西比拉的“正确性”:日本走了一条完全正确的路,国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历史上最幸福的时期……

      到底哪里幸福了,这个社会?槙岛圣护看到这个世界满目疮痍,犹如纸糊的小学生手工制品那样破破烂烂,只不过是最外层上了一层色,显得光鲜亮丽。人类庸庸碌碌,等待系统安排好自己的一生,安排好适性最高的工作、适性最高的伴侣。在那其中,一点自我的意志也没有……一旦关掉全体投影系统,人类身上穿着最土气最朴素的衣着,求助投影就能千姿万化,实体服装业得到了最生态循环的发展,家庭和街道到处是老旧而毫无艺术气息的建筑……图书馆被废止,文学作品艺术画册无人再阅读,纸质书烂到发黄,那些思潮的理论书籍更是没有人会主动翻开。因为一旦阅读,容易产生对现行体制的怀疑,一旦启疑窦,人就不会再幸福了,心理状态和犯罪系数的数值化足够将那些爱阅读的人逼死。

      槙岛圣护常常在人群中漠然地询问自己的内心:“为何你们满脸欢笑,这样的世界,究竟哪里幸福了?”被教育着“这个国家是完美的”、“我们生活在完全的社会中”,同世代的人为了不偏离西比拉而战战兢兢,只要在那框架之中,就能不断地从心底涌现出幸福……可是槙岛圣护知道,这个属于西比拉时代的曲调在他身上发生了逃逸。第一次涌现出犯罪冲动的时刻,第一次涌现出杀意的时刻,他的色相还是纯白。不断审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周围的人们的脸,但是却没有寻觅到任何答案,直到这双手彻底地带血,那纯白的色相也没有任何改变——西比拉到底哪里完美了?自己不是没有被囊括进去吗?

      有人能够和自己想得一样吗?有人也在心底默默压抑着这份不满吗?为何众人的脸上总是呈现幸福的表情?能向别人倾诉这份心情吗?别人能理解自己吗?能使得别人趋近自己的心灵吗?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吗?人的意志还宝贵吗?生的哲思还重要吗?如果揭开这西比拉系统的一切,这孤独的社会能够终结吗?但这悲哀的事实是,不管是生活在21世纪、20世纪,还是19世纪,西比拉未诞生前的世纪……他依旧会感到孤独。甚至这不是他的特权,每个人都心灵孤独,这世界上没有心心相惜,只有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屈尊俯就。镜子的另一端呈现另一个自己的灵魂时,同样感到恶心,这就是人从诞生的时候,心灵的特殊结构所设置的特性。心的壁垒如此深厚,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令他感到孤独的心灵……那一定是某种非人的奇迹。但他为了更重要的生的乐趣、生的意志,已经亲手将那奇迹的火苗掐灭了。

      想到藤间幸三郎那自以为理解她的样子,他感到既悲哀,又孤独。跳下了飞机逃亡的路上,他情不自禁抬头看着天空。到处有市民自发跳楼,像一群芦苇在楼顶飘动。天空很可怕,就像她那天在办公室那样,是彻头彻尾的血红,好像天上的献祭仪式又开了……那情景越来越清晰地重复放映在脑海里。在办公室窗边的微风下,吹拂起她紫色的长发,她以轻柔到情人细语的口吻说出了死的概念:“那就是博叙埃在《诔词》里说的,‘不知何物。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它的名称。’老师,你不是对未知的事情总是心向往之吗?为什么对于死,你就变了态度呢?”

      “……难道你,真心向往着生的乐趣,真心想要做那个勇者吗,柴田老师?”

      他意识到,她完全理解了他。到处是人体从高楼大厦跳了下来,他像意识到某种征兆那样,心脏鼓鼓跳动起来。无风的日子里,他的心脏和天上的芦苇都如遭遇狂风那样扑扑颤动起来。孤独真可怕,独处的时候,那过去从来没有渗入过他心灵的某些声音会强烈地响彻。那轻柔的声音,过去完全不同意的她的轻柔诡辩,不断地在脑海里一句句地敲出来。他理解了过去那些被关禁闭的人为何会泪流满面、皈依上帝——孤独的时候,某些声音会在安静的时候拥有侵入整个心灵的力量。佩特洛乌斯的声音响彻了一声,“Quidquid luce fuit,tenebris agit”,然后,便全然地被她的声音颠覆了。然后,他再次体会到了那强烈的悲哀。他不断地向前走,因为他已经理解到,为了贯彻己身的意志,无论那是怎样的黑暗也要伸出十指去探。

      2113年2月11日,他筋疲力竭地在麦田里逃亡。茁壮的长麦秸秆在他的眼前摇晃,她的脸犹如毒物成瘾后的幻觉那样,清晰地、无可抵挡地勾勒成型。她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杯麦芽啤酒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英国,因为水肮脏,所以人们都喝这种酒。对人们来说,喝酒比喝水安全,淡麦芽酒的度数又低。小剂量的毒和饮鸩止渴的区别在哪里呢?很奇怪,按理来说,后来水应该变得干净了,水也应该回来取代这种啤酒了。奇怪的是,这件事没有发生。人类由于习惯淡麦芽啤酒,竟然忘记水的味道了。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居然有人还在默默饮用那肮脏的水,那个人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呢?”

      他当时的回应是笑着说:“不要把每个事实都弄成隐喻和寓言的形式,你可以更直白了当地表达你的意思。”

      她用那种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笑容,顽皮地说:“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带了小麦粉做的唐果子哦。你不是讨厌荤腥嘛,柴田老师,今天要不要和我试试看来辩论植物的生命和动物的生命是否等价呢?对植物的慈爱之心,为什么没有在你的心里首要地浮现呢?这种主次顺序,这种有等级的怜惜,真的让我有点想问问你。”

      他忘记了情不自禁微笑着回答的自身之面孔,但是她那专注地倾听着的眼神却无比清晰。灿烂的阳光里好像出现了幻觉,他跪倒的双膝前出现了脚步声。他徒劳地感到狡啮慎也即将终结他的生命——他的耳边也会出现巨大的龙卷风吗?他的眼里也会出现祟祟的黑影吗?死,究竟是什么?快点结束吧,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每个人都那么孤独、空虚,没人认为别人有多么重要,无论什么样的才能都能找到备品,每个人都是代理人的代理人——什么样的关系都无足轻重……“死”这个字越来越大声地在心中响彻。她在美术部教室里踱步的样子浮现了出来,画架上绷着美术部的学生们稚拙的作品,还有王陵璃华子那暗黑又强烈的作品。她仔细端详着那画面的颜色,然后说:“我的死亡论,就那么令老师你感到可笑吗?这张画布上,你能看到紫色、红色、黑色,这些颜色,你都能看见并且理解。但是你的眼睛能看到光谱中不可见的部分吗?你能看见紫外线和红外线吗?所谓死,就是光谱中不可见的部分突然明白可见。你的眼睛与蜜蜂的眼睛交换了,你能够看见过去不可见的紫外花纹;你拥有了鱼的眼睛,能够看见过去无法想象的独立色维度。死,就等于显像状态的那层假象被人用力地揭开了。所以,那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那你看到了吗?”

      她转了一圈,樱霜学园制服的裙摆因此而旋动成一个谜样的漩涡。她挺起胸,骄傲地说:“我就是那个生来拥有第四种锥体细胞的少数幸运儿嘛。”他没有问究竟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于是她撅起了嘴唇。那到底是为何难以忘怀呢?脱离了儿童期的成人做撅嘴这个表情到底多可厌、多腻味,所有人都该清楚才对。但为什么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涌现这种感觉?每一次,随着她的下唇推动上唇向上努起,他心底涌现的是相反的感情。到底为何如此,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麦田的影子里,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人影令他抬起头。逆着夕阳光辉的金色短发女子与槙岛圣护对视了,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槙岛圣护就能感觉到她的非比寻常之处,那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异质的光芒,直勾勾地看着他。但他确实没有见过她的印象,这张脸是如此平凡而不引人注意。

      她穿着紫色的裙子、红色的鞋,越来越明朗地朝着理应是陌生人的槙岛圣护绽露笑颜:“槙岛老师,好久不见。”那深紫色的裙子里混乱地播放着公元前的神话景象:巴比伦大城倾倒了,死亡、悲哀、饥荒的灾殃来临了,火焰在她的皮肤上灼烧,焚烧她的烟永远往上升……

      他的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从那呼唤的口气,他意识到了她就是曲世爱。但是为什么她还活着,并且换了一幅崭新的面貌?那绝不是操作服装投影系统带来的全脸投影伪装,一定是真容,这个短发女子就连身高都比之前的曲世爱高了五厘米左右……她对着满脸怔愣的槙岛圣护说:“不是说好了吗,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要再见。”

      他理解了一切,周围的全世界都黯然失色了。狡啮慎也不见踪影,璀璨的麦田似乎变成了灰白,只有陌生女人的金发在闪闪发光。她的嘴唇用他所熟悉的方式轻柔地开合着:“为什么那么惊讶?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决定保护你的心灵,不要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然后不断地感到悲哀了。我决定牵起你的手,让你也看到一切的终结为止。”狡啮慎也在何处,他已经完全没法注意到了。

      她微笑着,不计前嫌地向他伸出了手,根本不在乎那手曾扼断她的生机:“不是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吗?《小王子》,‘重要的事情自己看不见’。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吧,下次可不要再搞错了,槙岛老师。”

      他感到这一切好像发生过,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被唤醒了,好像前世就上映过这一切那样,“Déjà vu”在心底拼写出来。金色的阳光和紫红色的女人,慢慢旋成暗暗的蓝调,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少年时期起,常常会有那样的感觉……你还记得吗?大概是2111年的12月,你来还一本尼采的书,然后坐在教师办公室的某张椅子上,手肘撑在大腿上,然后撑起自己的脸,百无聊赖地说:“柴田老师,你有时候有那样的感觉吗?就是现在的一切,好像上辈子发生过一样,突然会出现一刻,让你感觉晃神。难道人生的这一切真的会周而复始、永恒轮回吗?一切都只是在重现而已?所有的欢乐、忧虑、月光、沙子、大大小小琐碎的事情,都是重现而已。对,对,就是‘Déjà vu’吧。”他把《快乐的科学》放到自己桌上,仔细聆听着自己心灵的声音。布尔迪厄的《区判》很早就过时了,放到现在更是完全不适用了,甚至它的主题也与我所倾吐的细枝末节无关,但为什么当我的嘴唇情不可遏地说出:“品味因此是最典型的爱的宿命(amor fati).......”你那细细的嘴唇自然地将那些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背诵而出:“好像为了彼此重逢而量身打造一样,……又像为对方而存在的感觉。就以沙特的话来说,就是‘为对方而造的’,为对方存在之目的而打造,……爱情有一种是去爱另一个人天生的命运,也是感觉到在其自身的命运里被爱的方式。……品味因此是最典型的爱的宿命(amor fati).......”这世界上有人与他的感觉相同,不受控地背诵着所有犄角旮旯的东西,并且诚实地说出了这一点。世界上肯定有千万人同样有过这感觉,万千人有过这顽症,可是那一刻他的手指敲动着桌面——世界上其实是有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觉的,那样的事情是有可能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就如此重要吗?

      2114年1月1日。

      随着人口的崩溃式下跌、城市的废弃……首都的原貌逐渐显示出来,如同卸下妆容的丑陋真容,那凄凉的感觉犹如战后凝视着庞大的废墟。过去大厦群永远覆盖着高速率、高精度的全息投影,现在由于投影关闭,灰白的建筑显露出其素淡的原貌。当时建立的装修风格已经过时,墙体脱皮和渍痕老旧之程度让人感觉步行在两个世纪前的东南亚小国。街道简直寸步难行,因为尸体如罐头那样稠密拥挤,他们每次都要好好规划路线。

      突然间,他说起《传道书》中的句子:“虚空中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曲世爱却兴高采烈地挽着他的胳膊,行走在这荒凉的都市中。过去,在还未形成自己价值观的时代,她几乎是不笑,但是现在随着那块属于她的戈布兰挂毯逐渐成形,她对接下来的设计思路更加明晰,那笑容就越来越欢快地绽放在那美丽的脸孔上。她没有看见生的虚空,只看见了死的丰饶。尽管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停止一次呼吸,但她仍旧宽容而好奇地再次牵起他的手。她一直好奇这件事……随着世界的结局,他心中的火苗是否会彻底熄灭?对死的迷恋,是否会在他的心中也燃起?

      行走在这荒凉而无人烟的都市,他仍旧牵着她的手,今后也会一直牵着那只手前行——为了不感到过分孤独,并且为了不再犯那错误,也就是奥维德所说的“nitimur in vetium”那样的错误。不过,这双手仍旧会无数次的终结她的呼吸。就像她沉迷于勇者孤身一人对抗世上的所有邪恶那样,他完全理解了那之中的趣味,所以,这双手仍旧会无数次地暴起青筋。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世上的真理,或许一开始就理解了——唯一重要的就是意志,唯一重要的就是生活的方式。就像德勒兹在万塞讷说的那样,所谓的哲学,只能是对生命的沉思,而不是对死亡的沉思。仍旧要为了生命而行走在世界上,哪怕巨大的黑暗永远不会褪去,哪怕这结局是在那世界上,所有的钢筋水泥都衰颓了。在那人类的文明渐渐熄灭的光里,他们能够再次听见蛴螬的蠕动声,靴子上会淡淡地覆盖一层翠绿的苔藓,那轻快的热情,会再次覆盖在去人类的星球上。直到鱼不再泅动于深深的海底,有一天,到了生命终结再无可终结之日,这巴比伦的大淫/妇也许会趴在泥土的地表,对着地核轻轻地呼唤终结的美好。也许地核会冷却,那就是星球的终结以及一切的结局。她要看到他灵魂的毁灭,睁大了那双眼,就像2091年的夏天他所告诉她的那样。他不会再放开这双手,但他知道一批防毒面具正在地下静静地沉睡着,等待他实践那种积极的生命哲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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