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无脚鸟》七旸

32、心动

　　元旦晚会当天是个晴天，晚间仍旧有些寒冷，但不影响同学们参与元旦晚会的热情。
　　一吃完晚饭，便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朝体育馆走去。
　　林骄坐在会场的前排，闭着眼假寐。
　　时间一到，会场的灯光便瞬间暗下来，只有照着聚光灯的舞台上亮如白日。
　　就像其他绝大多数晚会一样，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主持人相继上台，字正腔圆地念着早就设计好的开场白，一个个节目轮番登场。
　　林骄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像个假人。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周围的同学始终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一会说着“主持人真好看”，一会聊着哪个节目“还挺有意思”，像是人型实时弹幕。
　　其实相比于观看元旦晚会，林骄更倾向于留在教室多看会书。
　　他每天下午一放学便早早离开学校，球房的工作结束后，一周还得花一两天去野火劲舞几小时，完整的学习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
　　但是抵不住方至激情澎湃的念叨。
　　“骄哥骄哥，我们的节目包好看的，看了绝对不亏。”
　　“骄哥骄哥，人不能一直学习，总得放松一下，劳逸结合啊。”
　　“骄哥骄哥，你要是不来，那岂不是错过了我的人生时刻。”
　　“骄哥骄哥，来嘛来嘛，难得办一场元旦晚会，等明年我们高三了说不定就更没时间参加了。”
　　方至的声音3D环绕着林骄，还带着种诡异的节奏感。
　　林骄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方至的智能机器人，就差一句即时回应的“我在”。
　　眼看着林骄无动于衷的模样，方至垂头丧气地趴在林骄的桌上，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林骄，声音闷闷的。
　　“骄哥，我一开始就很想和你一起搞个节目，可是你实在太忙了，现在我就想着你能抽空来看看我们的表演，这样也算是有了共同的回忆，我们已经准备很久了……”
　　林骄心肠微软，轻拍了拍方至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只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的小狗。
　　“抱歉，我会去的，期待你们的表演，肯定会很棒的。”
　　方至的表情陡然由阴转晴，心想善哥说的果然没错，主要这样向骄哥示弱，骄哥就会心软同意。
　　“嗯嗯，那我先去排练了，骄哥你一定要来啊。”
　　“诶，下个节目是不是一班的。”
　　“是啊，他们竟然表演《wake》诶，跟一班的风格也太不搭了，还以为一班会表演诗朗诵啊之类的。”
　　昏昏沉沉间听到“一班”的林骄悠悠转醒。
　　灯光一瞬间暗下来，只能依稀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随着开场电吉他的律动和低沉的鼓点，人影渐渐明晰。
　　“At break of day, in hope we rise（黎明时分，我们在希望中醒来）”
　　“We speak your name, we lift our eyes（我们喊出你的名字，睁开双眼）”
　　灯光锚点下的陈伊宁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婉转。
　　一袭红裙上坠着亮片，在昏暗的舞台上一闪一闪的，像是夜空中的星星。
　　肩上懒懒散散地披着一件黑色皮革外套，惯常随意扎起的高马尾今日也完全披散开来，像是层层叠叠的波浪，随着躁动高昂的鼓点晃动，与平日里清纯可爱的风格大相径庭。
　　舞台上几人的装扮都是以黑色与红色为主调，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人脸，只有陈伊宁红裙上的亮片闪闪发亮，她的嗓音也越发激昂。
　　“You will never fade away, your love is here to stay（你永远不会消逝，你的爱永存）”
　　“By my side, in my life, shining through me everyday（伴我左右，照耀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短暂的停顿后，原本隐于吉他声后的鼓点突然爆发，原本昏暗的灯光也在一瞬间散发出耀眼的金光，随后流动着，像是浮光跃金。
　　舞台下的林骄也在这一瞬间终于看清了台上的人。
　　角落旁的任善随意地坐在一堆架子鼓中间，黑色的涂鸦工装背心外搭着一件暗红色的皮革外套，上面坠着银灰色的流苏，露出大半个肩膀，大臂的肌肉随着恣意挥洒的动作舒展着，鼓动着，蓬勃着，耳边坠着一点酒红色的星芒耳饰，暗涌着摄人心魄的流光。
　　“You wake within me, wake within me（你在我内心苏醒）”
　　“You're in my heart forever（你永远在我心中）”
　　许是鼓点太过躁动，太过热烈，林骄的心脏控制不住地随着鼓点跳动，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林骄直勾勾地仰望着台上的任善，呆住了。
　　在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空洞。
　　野性的、自由的、旺盛的、洒脱的……
　　台下的林骄隐在暗处，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坐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仰头隔着人群看着台上光芒笼罩下的任善。
　　看着看着，林骄仿佛也能短暂地感觉到自由的味道，那是他久未得到的甘霖。
　　林骄恍惚间想起有女生向他表白被婉拒后追问过他“难道你从来没有心动过吗？”
　　那时的他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笑容温和完美得像个假人，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的冰冷：“没有。”
　　他的前十几年被命运的捉弄强硬地撕裂为两半，一半繁花似锦、甜如香蜜，一半满目疮痍、苦似黄连。
　　置于头顶的仿佛坚不可摧的保护罩一朝破碎，他被迫直面狂风、暴雨、霜雪、泥泞。
　　疲于奔命、汲汲营营，他的时间被机械的生存活动填满，一颗鲜活的心脏渐渐麻痹，平稳规律的跳动只不过是活着的证明。
　　最终，任何事任何人都难以让他产生澎湃的情感，他一日又一日重复地进行着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程序，费尽心思。
　　至于产生旖旎的情思和冲动的念头，那更是天方夜谭。
　　爱情是一道复杂而深刻的课题，全校闻名的优等生林骄在这个课题里丧失了基本的学习能力。
　　林骄以为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死亡的丧钟敲响，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允许一切发生，不抱有任何期待，就不会有失望发生，不尝试开始，就不会结束。
　　直到今晚，林骄的心跳失序了。
　　林骄将右手放到左心口，隔着衣服感受着它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太强烈了，像是要蹦出胸膛，太紊乱了，吵得耳朵生疼。
　　肌肤突然蔓延出丝丝痒意，身体像是要挣脱衣服的束缚，舒展开，奔向什么，抓住些什么，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湿润，身体异常的表现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突发变故，疯狂报错。
　　林骄的脑海里甚至依稀能听到尖锐的警报声，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尖叫声、欢呼声和跟唱声。
　　然而，端坐在会场座位上的林骄依旧神色如常，沉默地仰望着舞台上自由野性的任善，仿佛一个无动于衷的看客，目光沉甸甸的。
　　林骄两腿交叠，看了眼时间，右手指尖扣在左手小臂上，有节奏地轻点着。
　　突然，林骄起身离开座位，朝门外走去，刚好迎面和下台的任善等人撞上。
　　方至一眼看到林骄，快步走到林骄面前，脸上是兴奋的潮红。
　　“骄哥骄哥，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很帅？”
　　林骄温柔一笑，语气状似无奈实则带有纵容意味。
　　“帅帅帅。”
　　“刚好我们打算去吃点夜宵，骄哥和我们一起去吧。”
　　方至边说着，边望向走过来的几人。
　　陈伊宁乐呵呵地说。
　　“好啊，刚好人多热闹。”
　　其余人也随声应和，任善不动声色地自然走到林骄身旁，微微偏头看着林骄，低语道：“阿骄，你今晚应该有时间的吧。”
　　林骄点了点头。
　　方至笑道。
　　“手机在后台，那我们先去后台换衣服，到时候再商量。”
　　一行人继续向后台走去，方至和陈伊宁两人并肩走在前面，何明走在方至身旁，丁婷挽着陈伊宁的手臂，喜气洋洋地高谈阔论，像是几只活泼好动叽叽喳喳的小鸟。
　　林骄和任善两人并肩走在后面，一时间无人出声。
　　“阿骄，你觉得我今晚的表演怎么样？”
　　任善率先出声打破沉默。
　　“挺好的。”
　　林骄顿了一下，又觉得回答地太过敷衍和生硬。
　　“台下的观众一直在为你们欢呼喝彩。”
　　“那你呢？”
　　任善追问道。
　　“什么？”
　　任善的接话太快了，林骄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任善侧过头，微微倾身，挑眉含笑看着林骄，仿佛不过是随意一问，可眼神却直勾勾的，带着股潜藏的侵略性。
　　“你也在为我欢呼喝彩吗？”
　　不是“我们”，而是“我”。
　　一个卑劣的、光明正大的试探。
　　即使作为朋友，我也想知道你的眼里有没有我的身影。
　　夸张的舞台妆在任善的脸上像是一张铺开的浓墨重彩的画，明媚张扬的神情里嵌着一双专注的眼睛，仿佛在这一瞬间里，那个台上万众瞩目的少年在意的只有林骄的回答。
　　少年耳边坠着的酒红色星芒耳饰随着歪头的动作微微晃动，林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不知所谓的。
　　林骄像是一台故障的机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神情恍惚地回望着任善，只觉得任善的眼睛像是一个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嗯。”
　　林骄看着任善的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任善心中刚漾起隐秘的欢喜，便听见林骄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四人。
　　“你们的表演很精彩，很有感染力。”
　　任善只是微微一笑，便没再说些什么。